第1章天山篇(第1/3 页)
第一节战奴</p>
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沙尘上。</p>
抬起头环顾四周,高墙之上能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。空气清净,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入,总带有挥之不去的腥气。</p>
凶狠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。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后,体力已很难支撑简单的站立。</p>
从中原捉来的人,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。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,不知什么手法禁阻了内力,除了凭经验躲闪,只剩毅力和体力硬撑。每天都有人死去,说不定什么时候轮到自己。</p>
暴虐无常的教官任意褫夺生命,不允许丁点反抗,动作稍稍迟缓,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笞,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,外表完好,内里却溃烂肿疡,足足痛上十余日。</p>
这是天山深处的秘境,也是魔教本营,要是死在这里,真成了一个笑话。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可算严苛,现在看来仍是太轻。他禁不住开始怀疑,真有人能活着出去?</p>
一道从肮脏腥臭的马车中下来的人,不到三天就死了,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地被拖走,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,谁能认出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武林的高手,到了这里一切卑微如蚁。</p>
数日的训练给了所有人新的认知,这里崇敬的只有一人,层层制辖之上,教王如神祇一般睥睨众生,至尊至威。</p>
而他此刻所处的,仅是魔教筛选可用砂砾的试场,不同的区域中无数少年在隔断的栅栏后受训,不知多少是幼年便已在此,日复一日地承受击打,眼神没有一丝人的感情,麻木而机械地搏杀,听凭号令攻击成为一种本能。</p>
震慑西域,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,就是这样训练出来。</p>
逃是逃不掉了,不想死,就只有撑下去。紧了紧臂上缚伤的布条,他随着哨音踏入场中,迎接下一轮挑战。</p>
整整一年的训练,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。与两百九十七名战奴营自小训练出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,等待的,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。</p>
训练间隙,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,好奇地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。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执行任务的杀手,更出色的则跻身七杀之列,那是教中顶尖的杀手,仅有七人,直属右使,连三大长老都不敢小觑。</p>
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,锦服华宅,殷勤解意的美女童仆服侍,拥有恣意享乐的权力及被教众礼敬的荣光。</p>
在魔教,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,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西域众国的臣服岁贡,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尽是来自于此。无须耕种劳作即能安乐富足,举目所见皆是玉树琼枝,锦绣烟罗,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充斥下陈,极尽繁华妙丽的人间天堂。</p>
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,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,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有的希望,寄予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欢愉。现实中冷硬的床铺、粗糙的食物、牲畜般的驱策,在臆想中全数忘却,比起杀场外的天堂,此间的残酷只能用地狱来形容。听着耳边对未来的憧憬,他合上眼吐纳,希冀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。</p>
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,闲坐一地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,负手而立。满腮于丝的西域大汉缓缓踱步,行过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,如同审视一把刚磨出锋刃的弯刀。</p>
“听好,我只说一遍。”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,“教王圣谕,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,最后胜出的三人可以获得面谒教王的机会,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杀手,你们应该庆幸,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。但这也意味着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敌人。”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,“试试看,谁能活到最后。”</p>
六日。</p>
很短,也很长。</p>
没有人睡得着,恐惧无声蔓延,都怕在睡眠时被割断喉咙,一起受训时日不短,众人都清楚彼此的手段。</p>
三百人中,只取三名。</p>
他想起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,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,任它们互相撕咬残杀,活下来的便是蛊王。</p>
同样的手法,同样的试炼。</p>
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在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、毒杀、诱杀、搏杀,一个又一个倒下,鲜血泉水般在训场宿地横流。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,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、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,可首先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去。</p>
人减少了大半,多年训练让少年们长于控制自己,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。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,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,咬咬牙,手中的利刃回拖,臂上又添了条血口,剧烈的痛楚驱散了迷蒙,四日不曾交睫,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泱散,反应也迟钝了不少。</p>
一个身影悄悄靠拢,他没有作声,对方比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,他侧了下长剑,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。</p>
“这样下去不行,我们都会死。”显然也是困倦至极,少年压低的声音透着疲意,“必须有人合作,不然等你睡着……”</p>
睡着了会怎样,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。他冷眼看向对方:“你想怎样?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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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照现在的体力看,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,我想你的情况也差不多。”</p>
讶异于对方的坦白,他默默点头,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。</p>
“我护法让你休息,一个时辰后轮换,单凭你自己撑不了六天,这点我们一样。”</p>
“凭什么相信你?”</p>
“你别无选择。”</p>
“你凭什么相信我?”</p>
“我别无选择。”迎视他的目光,少年终于苦笑,“好吧,我一直在观察可以合作的人,唯有你不曾主动击杀,不管是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——”</p>
等了半晌一无回语,少年开始催促:“好了,该说的都说了,你的决定是?”</p>
“成交。”干脆地吐出两个字,他垂下眼皮,迅速坠入深眠。</p>
下了一场血雨。</p>
剑锋轻轻掠过对手的颈项,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颤,紧绷的肌肉蓦然松弛下来,取而代之的是剧烈运动后的疲惫。</p>
他轻轻呛咳,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,抬眼望向不远处,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已有了些许默契。那个少年果然解决了对手,正扯下衣襟裹伤,脚步微微虚浮,看来受伤不轻。据从旁观察的印象,他出招迅捷狠辣,又善于把握时机,难怪能撑到最后,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。</p>
第六日的黄昏,场中还剩下四人。</p>
夕阳如血,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,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。教官负手而立,神色不变:“再杀一个,你们就可以离开。”</p>
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,宣告着不容更改的现实。</p>
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。</p>
对面的两人也是携手攻击,攻防之际配合无间,与他们这种仓促的合作大不相同。状态明显较好,鹿死谁手并不难猜。如果内力不曾受制——一线念头蓦然掠过,又被抛诸脑后,生死之际已无余地嗟怨叹息。</p>
“你们没有机会。”对面的目光尖锐而挑衅,已用上了攻心之术,“不算实力,伤势也比我们重得多。”</p>
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唇,缓缓提起了剑。</p>
“唯一的生机是你们互相厮杀,看谁运气好,反正你们也只是偶然联手。”明白同伴的心思,另一人配合地剖析道,“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,两人都会死,你们自己也明白挑哪边作战赢面高。胜的人是第三个合格者,我们不插手。”</p>
说的是事实,也极有道理。原本陌生的人,并不会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,理智分析局势后均是一清二楚。是命运拨弄吧,他们这些无冤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,狭路为仇。又是什么样的权力,让那些人冷冷的旁观,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?</p>
他看向两日内并肩作战的少年,对方也同样回视着他,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翻滚激荡,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。</p>
一瞬间,剑光划破了暮色。</p>
门,开了。</p>
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,被板车拖走。远处的葬地挖好了墓穴,早凋的生命将被一路掩埋,连名字都不会留下。</p>
能活下来的,只有强者。</p>
没有悲伤,没有眼泪,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,不等触摸到期盼已久的乐园,已落入黄土成为荒木蔓草的滋养。</p>
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,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。生与死,如此轻易地划分。不愿再看,他收回了视线,身边的少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,露齿一笑,却因牵动了伤口而龇牙咧嘴。</p>
他的心忽然稍稍温暖。</p>
最后的一刻,他们没有互相残杀,不约而同地选择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,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。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狱,也会有些东西凌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。</p>
非常傻,但值得。</p>
即使全身上下痛得要晕过去,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,还是值得。</p>
他笑起来,又轻咳,气若游丝:“我们还活着。”</p>
“活着。”同样喑弱的声音回答他。</p>
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,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,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。养伤的待遇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,创药也神效得多。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,甚至略带敬畏。</p>
“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。”翻着刚送来的新衣,少年的唇微勾。生死患难,又在同一间房养伤,两人已近如兄弟。</p>
他瞥了眼,新衣质料手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:“见了又怎样?”</p>
“就算正式晋入弑杀营。”</p>
“弑杀营?”他略为诧异,“还有试炼?”</p>
“你什么都不知道?”少年笑了,眼神明亮,偏着头替他讲解。</p>
魔教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,而后设左、右二使,左使掌智,主管教中事务;右使司刑,执裁教律教规。上下等级明确,法度森严,对于触范教规者的处置向不容情。</p>
其次为三大长老,夔长老掌杀手训练,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;獍长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国朝贡往来;枭长老执内政事务,协助左使管理教徒。</p>
再其次,即是七杀。</p>
弑杀营,是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总称。七杀为弑杀营精英,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才会出动,直接受命于右使,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,如果说弑杀营是剑,七杀便是无坚不摧的锋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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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七杀?”他慢慢思考,“七个人?”</p>
“历来是七人,全是身经百战的高手,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,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,弑杀营也一样。”少年枕着手臂,露出神往之色,“前一阵折损了不少,所以我们才有机会。”</p>
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,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是难以计数,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。</p>
“你多大?”少年看了看他的脸,忽然换了话题。</p>
“十五。”</p>
“原来和我一样。”少年愕了一下,“还以为比我小,中原人都像你这样?”</p>
“你是西域哪一国人?”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,轮廓分明,浓眉俊目,肤色犹如小麦,眼角略带几份汉人的形态,一时竟看不出。</p>
“我是流民,不知道出身哪一国。”少年谑笑起来,神色含混,“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,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。”</p>
他沉默了一会儿:“我被人捉过来。”</p>
“谁捉你?”</p>
“不知道。”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,他的脸色暗下来。实力相差太多,即使不曾中毒怕也逃不过去。一山还有一山高,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。眼下内力被禁,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,更是无计可施。只能等,看何时有机会——</p>
“你想逃?”</p>
他悚然一惊,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,仿佛看破他的心思。</p>
“别担心,我不会说出去。”仿佛觉得戒备的神态很有趣,少年轻笑,“不过劝你死了这条心,天山的防卫比你所见森严得多,出教只有一条路,没有敕令,身手再好也是白搭。”</p>
“你不想离开?”他有些不解。</p>
“我?”少年做了个鬼脸,“到哪儿都一样,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,我会努力往上爬。”</p>
没有地方可退的人?可他不一样,他的家在中原,忽然失踪,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,何况慈爱的母亲,亲厚的手足,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,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——</p>
他忽然失了神。</p>
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。</p>
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,令人侧目的英气,如利刃新发于硎。</p>
“很好,果然是良材,夔长老费心了。”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,似乎颇为满意。</p>
“谢教王,此乃属下应尽之职。”魁梧的西域大汉躬身请示,“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,还请教王依例赐名。”</p>
赐名。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,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。</p>
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,指向其中一个少年。</p>
“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,入弑杀营。而另一个——中原人?”他已记不清自己游戏式下令捕捉的对象。</p>
“回教王,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。”</p>
“中原人,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。”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,支颐打量了半晌,“去叫迦夜来。”</p>
大殿里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。身边的同伴悄悄递来的眼色隐忧重重,他的手心丝丝沁汗。或许未过多久,感觉却无比漫长,每一分都像煎熬。他不曾抬头,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,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面。</p>
“迦夜参见教王。”陌生的声音响起,清冷得像泉水漱过玉石,悦耳,微凉。不知何时跪在一侧,只听衣襟沙响。</p>
“迦夜,上次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,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。”</p>
“多谢教王,迦夜不敢。”</p>
“论功行赏,何来不敢之说。”教王轻笑几声,“七杀之中,唯有你无下属,此人是今年新晋杀手,给你做影卫,可好?”</p>
“教王关怀,迦夜谨遵安排。”</p>
“既是如此,从今日起赐名殊影,他的命是你的了。”淡淡的话语停了一下又道,“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,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。责罚尽管随意,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。”</p>
“多谢教王提点,迦夜会有分寸。”</p>
“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,我很放心,下去吧,好好教他规矩。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他抬起头,一袭白衣映入眼中,日影下泛着微芒,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。黑发垂肩,星眸如水,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,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,仿佛一触即碎。感觉到视线,她别过头,似乎按捺住不耐。</p>
他震愕地僵住。</p>
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。</p>
七杀之一,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。</p>
竟是年约十三岁的小女孩。</p>
第二节殊影</p>
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。</p>
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,步过九转回廊,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暗香。远山隐现,天穹碧蓝,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,月前的血腥残杀恍如隔世。</p>
沿着花径走了好一会儿,终于行入一处深苑。乍然入内,他以为自己踏进了一片花海。</p>
漫然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斓的鲜花,百种千姿极尽妖娆,春意几乎冲破矮墙。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,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,配着沉沉的黑瓦,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。</p>
一阵山风吹过,落花飞散,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,乌发如墨,花瓣如雪,黑白分明煞是好看。</p>
“从今天起,你住这里。”纤细的手虚指一侧偏厢。</p>
他瞟了一眼,清音又响起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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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儿的规矩是少说少错,谨言慎行。有事吩咐下役,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,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,不懂的可以问我,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。”她转过身,黑眸静若寒潭,“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。”</p>
被一个稚龄少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。他沉默地点头。</p>
“三天后我重新教你刺杀技巧,届时会很辛苦,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。”说完她拾级而上,走到一半又顿住,“二楼是我住的地方,未经允许不得擅入,有事在楼下传声。”</p>
“我该怎么称呼?”他低声问出了第一句。</p>
她没有回头,黑发微偏。</p>
“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,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。殊影。”</p>
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,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仅有寥寥数人,仆役很快打扫好房间,丝被轻软,桌几鲜亮,布置极尽舒适。推开窗望出去,明媚的春日使一切景致都惬意安然。</p>
起手倒了一杯茶,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,啜上一口齿颊留香,竟是上好的君山银针。掌中的茶杯明彻若冰,晶莹温润如玉,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,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。塞外深山之中,一饮一具无不雕琢,这还仅是七杀之一,换了教王或左、右使,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。</p>
门口传来轻叩,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地上前,麻利地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,忙碌之余不忘殷勤恭维,倒教他有些不惯。未已,一个双缳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,笑意盈盈,酒窝深甜。</p>
“公子可是累了,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,百合银耳羹稍后便好。”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,滋味清甜可口。</p>
“你叫——”</p>
“小婢绿夷,公子但请吩咐,小姐和公子就是此间的主人。”婢女乖巧地接口。</p>
“你在这里多久了?”</p>
“绿夷在此四年,换过三位主人,服侍小姐一年有余。”圆眼轻眨,女孩对答如流。</p>
“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中人?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“你对影卫了解多少?”</p>
“小婢只知影卫通常由主人自己挑选,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。”绿夷甜笑地应承,“影卫是主人的亲信,贴身跟随,一荣俱荣,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。”</p>
“为什么七杀唯有她无影卫?”</p>
绿夷微一迟疑:“小姐过去是有的,后来——”</p>
“被杀了?”他直接道出疑问,“为什么?”</p>
“请公子不要再问了,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。”绿夷楚楚可怜地央求。</p>
“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。”他试着微笑,尽量诱哄,“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。”</p>
看见微笑,绿夷的脸忽然红了,低下头嗫嚅:“小姐为人冷清,素来好洁,不喜旁人接近,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。”</p>
“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?”看问不出什么,他换了话题。</p>
绿夷明显松了一口气:“几乎没什么往来。”</p>
“教中事务可多?”</p>
“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,一年也只有数次。”</p>
“看起来真不像。”想起冰雪般的稚颜,他不禁低喃。</p>
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,绿夷掩口而笑:“公子要是这么说,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。”</p>
他吃了一惊:“其余人也是这般年纪?”</p>
“怎么可能,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,”绿夷忍不住咭咭笑出来,“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都——”她微微嗑了一下,仿佛不知道怎么说,“反正公子见了就明白,来日方长。”</p>
三天时间,他并未能打听出多少。</p>
下仆尽管毕恭毕敬,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,推说不知,仍然没有多少了解。窗棂上忽然传来细石击响,他推开望去,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,见他探出,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。</p>
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,两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,九微跳上树丫,边聊边四处张望。</p>
“怎样?”</p>
“还好。”他吐了一口气,不知怎样形容。这几日迦夜的面都没见着,完全摸不清,对其性情一无所知。</p>
九微听他说了大略:“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,这个家伙很不简单。”</p>
“怎么说?”</p>
“你不觉得奇怪,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?”</p>
他默然无语,一直非常疑惑,就算是天才——按父亲的说法,自己已算根骨上佳,仍无法想象一个豆蔻少女能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。</p>
“她幼年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,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,两年前疏勒王自恃国力,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岁贡,教王大怒,为震慑西域诸国,派遣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,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,奉送大量金珠,并派亲子入教为质才止住。此役魔教威名远播,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,弑杀营也损失惨重,她就是那一年晋升,成功地刺杀了车帅国重臣。不要小看她,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失过手。”</p>
他一一听着,眼神凝肃。</p>
“殊影,我有点担心。”想了想,九微还是说出口,“她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,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,你——”</p>
“我知道。”他怎么会不知,教王把他放在这本就有监视之意。</p>
“殊影,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营出来,都要服赤丸,你可曾——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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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已经服过了。”他漠然回答,语气平淡,“两日前右使亲自送过来的,何其有幸。”</p>
看着没表情的脸,九微半晌说不出话。</p>
前日才听闻,教王早有敕令,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赤丸,以定期解药为制,若逾期不曾服用,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,令人生生痛死,多数甫一发作即疼得狂性大发。以这种方式禁制约束,就算有机会逃离天山,也无人敢生异心。</p>
静了半天,殊影笑了笑:“你也不用这样看我,我没事。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。”</p>
九微思索了片刻:“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,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,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,所以衍生出影卫,被视为他们的分身,如果影卫闯祸,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。”微一犹豫,九微又补充道,“殊影,你要让她信任你,最好尽力帮助她,要知道假若主人身亡,影卫也会——”</p>
“被清洗?”见对方颔首,殊影并不意外。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,难免休戚相关,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,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,果然是驱策人的妙方。</p>
“别光说我了,你那边怎么样?”打破沉闷,他问起九微。</p>
“再过十天就要下山。”九微甩甩头,轻捷地从树上跳下。</p>
“这么快有任务?”</p>
“嗯。”九微倒是无所谓,“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,积累一下经验也好。”</p>
他拧起双眉:“还是小心为上。”</p>
“放心,一定会活着回来,我没那么容易死。”挺直了脊背,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,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,“殊影。”</p>
“嗯。”</p>
“你也别死。”</p>
接近一个有敌意的人,很难。</p>
取得她的信任更是难上加难。</p>
他们也算朝夕相处晨昏共度,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度过。如何乔装改扮进行探察,如何接近暗杀对象,如何在刺杀后潜形遁逃,还有下毒、伏击、侦形、探问、用间、使役、各国语言及习俗……他从没想过做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。相较之下,战奴营和淬锋营中教授的仅是纯粹的搏杀,反倒简单了。</p>
她话很少,只点出必需的要领,偶尔示范,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。没有做对的她从不责骂,只会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,留下他立在当场,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。</p>
长达一年的共处中,她偶尔离开过几次。和其他影卫不同,她从不带他下山,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,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不堪。他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,但禁不住暗地着急,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。</p>
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,任务完成得迅速而漂亮,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,获得了不少赏赐。没有任务的时候,两人时常闲谈,九微总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意,这是他在天山唯一的朋友。</p>
除开这样的时间外,他很沉默,因为她更沉默。</p>
年龄尚幼的女孩,行止却如清修的苦僧。极少外出,绝不放纵,鲜有分心的爱好,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,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,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,隔断了试探的可能。</p>
也许终将困于山中,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。如果真是这样,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。难道永远如此刻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,又回去,做一个影子般的跟随。</p>
耳边隐隐传来叽嘲,他懒得抬眼。</p>
弑杀营的少年们大概是精力过于旺盛,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,教王对此并不在意,或许在王者眼中就如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。不过纵然流言轻鄙,却无人敢当面挑衅,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人。影卫再不受重视,也仅止于私下挖苦嘲弄,没有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。</p>
难听的话语入耳,他只作未闻,若是当年在江南,恐怕已经一怒拔剑了。是了,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,稍许聪明,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。</p>
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,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,树影深浓。</p>
他自嘲地笑了。</p>
紫夙不自觉地慢下脚步。</p>
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,连带四周的喧闹皆沉静下来。不知在想什么,双袖微笼,俊貌微冷,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,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,莫名的感觉寂落。心,情不自禁一跳。</p>
“你是谁?”</p>
问话很普通,声音却不普通,柔媚入骨,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娇,听着魂先酥了一半。</p>
他抬起头,像映入了一团火。</p>
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,衬得肌肤象牙般皎白,额上系着一串金链,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,随着行走轻轻摇晃。猫一样的眼深陷,琼鼻如玉,说不出的妖娆。比容貌更引人遐思的是凸凹有致的娇躯,在金红色的纱衣轻裹下无限风情。</p>
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,他微退了一步,没有回答。</p>
仿佛不曾瞧见他的回避,女郎附上前越加放肆地打量。</p>
“弑杀营的新人?可是未曾见过呢。跟姐姐说,你叫什么名字?”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指眼看要抚过他的脸,被他不落痕迹地闪开。</p>
“殊影。”</p>
清冷的话音入耳,玲珑纤手忽然定住。女郎转而漾起笑,侧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:“原来是妹妹的人,近来可好?”</p>
“紫夙刚回山,想是辛苦了。”迦夜客套地略一点头。</p>
“可不是,山外哪有教中舒适。”女郎掩唇娇笑,“走之前风闻教王赐了你影卫,就是他?”</p>
“不错。”</p>
“说起来,教王对妹妹可真是好。”紫夙似怨似嗔,“把这么俊的人留给你。”</p>
“都是教王恩典。”</p>
“听说你不怎么喜欢。”水样的眼波一荡,紫夙吐气如兰,“姐姐跟你换一个如何?我身边的人随你挑。”</p>
“多谢紫夙美意,可惜教王所赐,迦夜不便擅改。”</p>
紫夙叹息出声:“这般出色的人儿,我都心动了,不介意我常找他叙一叙?”</p>
“随紫夙的意。”迦夜全不在意,转身欲行。</p>
“妹妹,据说教王这次遣你去莎车国,可是真的?”紫夙懒懒地倚在花架子上,娇躯的姿势极诱惑,眼波有意无意地掠过他。</p>
“紫夙果然消息灵通。”</p>
“不带他去?”</p>
“我自有安排。”</p>
“或许是姐姐多嘴,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。”紫夙轻笑了一声,“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?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。”</p>
“小小一个影卫,倒是让紫夙费心了。”迦夜牵了牵嘴角,“只是教王安排自有道理,迦夜不敢擅揣,更不敢有劳,有事待办改日再叙。”言毕点点下颌示意殊影,转身沿着回廊去了。</p>
目送两人的背影,指尖掐下一朵芳花,紫夙玩味地微笑:“真是可惜——千冥,你怎么看?”</p>
随着话语,一个身形从树后踏出。玉冠束发,容貌端正的年轻男子偎近女郎身畔,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,眸子却有说不出的狂热,双手自然而然地抚上**的腰。</p>
“能怎么看,她还太小,完全不开窍。”磨蹭着香馥的肌肤,男子语音模糊,凝视着远去的纤影,“你看上那小子了?”</p>
“瞧着挺有趣。”微微的麻痒让紫夙轻笑,“你不也一样,可惜你控制不了她,不然——”腰际的手蓦然一紧,她娇呼出声。</p>
“别激怒我,对你没好处。”千冥淡淡地钳住丽人纤细的腰肢,“她迟早逃不出我的手心。”</p>
“是啊,就像我一样。”女郎秋波一转,媚眼如丝。</p>
千冥看着微嗔的娇容又笑了,俯身轻哄,嘴上说的却是与轻佻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话语:“左使昨日和枭长老密议了一个时辰,你知道么?”</p>
“可有探出详情?”紫夙悚然一惊,脸上仍是一派娇媚之态。</p>
“他防得很紧,我的人无法靠近。”</p>
“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长老回教。”柔媚的语声压得极低,“教王下令右使彻查历年西域岁贡的清单,同时暗里派夔长老赴各国核对。”</p>
“可有其他人觉察?”</p>
“迦夜约莫是猜出了什么。”紫夙冷哼,“这丫头一向鬼精,不然怎会恰好主动请缨去莎车。”</p>
“她倒是聪明,你打算怎么办?”嘉许地笑了笑,千冥埋头轻咬雪白的细颈。</p>
“我?”女郎轻喘,合上眼遮去了冷光,“我能如何,自然是听你的。”</p>
千冥久久不曾答话,眼光沉沉似在计量什么,五指无意识地游弋,忽然抚上高耸的**重重拧了一把,邪气地低语:“听我的,那就先跟我回房间。”</p>
女郎吃吃娇笑,被他一把抱起,驯顺地蜷伏在千冥胸口,指间的鲜花不知何时揉得粉碎,零星地跌落在地。</p>
第三节杀手</p>
蓦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,他翻腕抓住,直切脉门,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。</p>
“九微!”</p>
少年展颜而笑,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,像原野上灵活的马驹。</p>
“何时回来的?”惊喜和亲近同时泛上心头。</p>
“昨天。”九微将手上拎的东西掷过来,“给你带的。”</p>
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,羊皮混以乌丝缠柄,做工精致,刀身不长,极适合随身佩带。</p>
“谢谢。”他并不推辞,“这次有没有受伤?”</p>
“还好我跑得快。”九微夸张地比画,“那些箭嗖嗖地擦着我飞过去,差点**上就要多几个洞。”</p>
想象朋友狼狈逃窜的场面,殊影忍不住失笑,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。风吹过掠起了发,九微稍微失了神,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:“我的天,你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这样笑。”</p>
“什么?”他没听明白。</p>
九微一味摇头,好一会儿才道:“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。”斜瞟着眼上下扫视,他的语气十分暧昧,“要是换成别人——”</p>
“换成别人怎样?”</p>
“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。”九微哼了两句,嘴里不知在叽咕什么,“那家伙太小了,大概不懂,要是换了紫夙或绯钦,啧啧。”</p>
他终于约略猜出了九微的意思,一时啼笑皆非:“你在胡说什么。”</p>
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:“殊影,提醒你小心一个人。”</p>
“谁?”</p>
“枭长老,不管什么情况,记得离他远一点。”</p>
“为什么?”</p>
“他好男风,听说曾经对弟子用强。”吞吐了半天,九微还是说出来,“迦夜住的地方很偏,你又不常出来,可能不太清楚。”</p>
他的脸冷下来。</p>
“说真格的,教里最近或许会出事。”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,伸直双腿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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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样的事?”</p>
“大事。”九微扬起眉,神色有种兴奋期待的跃动,“弄不好会翻天覆地。”</p>
“你是指——”他微蹙起眉。</p>
“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?”</p>
“不日将往莎车国。”</p>
九微低低地笑了:“七杀果然都不简单,还是不带你去?”</p>
“嗯。”</p>
“也好,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你。”九微拍拍他的肩,“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。”</p>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友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。</p>
“我会赌一把。”九微侧过头,明亮的眼睛掠过一抹狠色,“生死有命,只要成功了,我将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。”</p>
“有多大把握。”他捺住担心,没有追问详情。</p>
“六成吧,看运气。”瞥见朋友的神情,九微笑出来,“不用紧张,我可是很有信心。况且也不用担心你了,迦夜比我所预想得更——”打住了话头,九微平平躺在地上,“殊影,我知道你不甘心,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。”</p>
他何尝不知。</p>
九微叹了口气:“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,可至少有她挡着,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。”</p>
“我是帮不上你了,你自己小心。”默然良久,他缓缓回答。</p>
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,中原人的身份注定会被提防钳制,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,他不是不懂。如此难测的困境,他该如何自处,翻天覆地?是教中有变?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,迦夜为什么离开,九微选择了什么?</p>
怔怔地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的物件,他强迫自己中断了思绪,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。</p>
长日无事可做,闲得有点发闷时,偶尔他会来这里策马。</p>
如人一般,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。</p>
司驷监他并不陌生,对天山最初的印象就是这里,从令人窒息的马车中被拖出来,死狗一般扔在地上,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一种幸运。</p>
随意打量着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,满脸横肉的下役在他身侧一脸谄笑,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。管事熟知他的习惯,主动为他牵来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