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比翼篇(第1/3 页)
第五十一节镜花</p>
“你是青岚?”打量了半晌才敢确定,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确是当年淘气爱闹的小小顽童。</p>
“四哥连我都不认得了?”青岚扭了扭,摆开在头上乱揉的手,“也难怪,自你上次回来近十年了,娘时常惦着呢。”</p>
谢飞澜笑起来:“泉州事忙无暇分身,听说上次捎来的乌龙和茶饼得娘喜欢,此行我又带了些。”</p>
“什么也比不上你亲身回来的好。”青岚围着兄长转了一圈,瞅着唉声叹气,“就说泉州靠海,吹得四哥黑了不少,人也瘦,娘一定心疼得紧,非让你好生大补一场不可。”</p>
听得谢飞澜嘴角抽了抽,直想伸手去凿一凿这只皮猴。一别十年身量抽长,自然不会再同少年时期的模样,明明结实了许多,偏偏母亲慈意难违,只怕又要硬着头皮灌一肚子补汤,想来就发怵。</p>
“这次爹特令我回来,到底什么事?”迫得他扔下了犹在琼州处理余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赶回。</p>
青岚鬼头鬼脑地看了一圈四周,压低了声音。</p>
“四哥不是没定亲?爹有意替你牵一牵红线。”</p>
意料之中,长年忙于海事无暇于此,他并不挂心,长辈们倒是屡屡提及颇为悬念。</p>
“哪家的小姐?”随口而问却不甚在意,反正父母做主,娶谁均差不多。</p>
“是杭州白家的二小姐。”青岚支晤了一下,“爹的意思还是随你,正巧二嫂请至家里做客,最好四哥自己合意。”</p>
谢飞澜微一思忖:“漂亮么?”</p>
青岚点头:“那是当然,可算江南闺秀中最俏丽的。”</p>
“那就行了,跟爹说我没异议。”谢飞澜随意而许,毫无谈论终身大事的自觉。</p>
“四哥。”青岚反而急了,道出了一早守在这里的真意,“你可不能答应,你不知道凤歌姐喜欢的是——”</p>
“三哥?”男子一扬眉梢,不意外地看弟弟呆掉的脸,“我当然清楚。”颇有兄长式的得意,“别以为我在泉州就一无所知,回来时三哥就提醒过爹可能有这层安排。”</p>
“那你还……”青岚张口结舌。</p>
说起来一切确实起自三哥,当年以极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姐,惊掉所有人的下巴,连带着闺中痴心守望的白二小姐黯然神伤憔悴经年,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谈,芳华蹉跎至今。白老爷子为女儿心事成愁,谢震川也有歉意,想着四子留于泉州尚未成亲,便召回来试探一二。</p>
“哎呀,有什么关系。”谢飞澜搓了搓脸,几分惫懒地无赖,“反正是个女人,娶就娶呗,也算替三哥解一桩麻烦,将来还可以纳妾,多挑几个喜欢的就是了,又没什么妨碍,她应该不像二嫂那样凶悍吧。”</p>
…………</p>
无视青岚傻样,谢飞澜戏言调侃:“没想到三哥真有魅力,成婚几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,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张脸肯定会惹事,果然料中了。”</p>
四哥还是老样子。</p>
青岚无力地垮下嘴角,玩世不恭的四哥怎么可能为女人郁结,自始至终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瓜。</p>
说归说,四哥是否心无芥蒂青岚实在摸不透,见兄长在桌前独立,背影寂落失魂,忍不住探问。</p>
“四哥?”</p>
谢飞澜回过头,浓眉深蹙困顿而抑郁,令青岚迅速紧张起来,果真不像表面上那样洒脱,毕竟是终身大事。</p>
“到底怎么了,后悔还来得及,不能让爹勉强你。”</p>
“青岚。”谢飞澜叹了一口气,不羁的气质化成了无奈,“想想确实有点……”</p>
“呃?”</p>
“我舍身帮了三哥又解决爹的心事,让谢家与白家成为姻亲,就算她长得漂亮,到底也是牺牲。”</p>
“所以?”青岚瞧着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扰模样,脑子一热,“是不是四哥怕爹面前不好拒绝,那我去说。”</p>
“那倒不用。”谢飞澜透出诚挚的恳切,“青岚,能不能帮我一件事?”</p>
“四哥但说无妨,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,刀山火海也愿意。”</p>
俊脸突然明朗起来,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:</p>
“好兄弟,帮我把汤喝了。”</p>
“呃?”</p>
青岚呆呆的目视兄长挪开后,桌面现出的硕大汤碗,良久才眨了眨眼。</p>
“你是说……”</p>
“娘送来的鸡汤,我委实消受不了,倒了又有违心意,就拜托你了。”谢飞澜一派轻松地说明,带着解脱后的欣悦。</p>
“为什么有三碗?”青岚的脸开始发白,不自觉地皱成了包子。</p>
“一天三次嘛,都在这儿了,不用赴汤蹈火,帮我喝了就成。”言毕潇洒的一挥袖子,愉快无比地出房,忽然被人揪住。</p>
“对了四哥,你是不是又准备去勾引哪个丫鬟?”暂时把目光从鸡汤上拉开,青岚终于想起了此来的目的,这个四哥一切都好,唯独浪荡风月,加上暂归爹娘不便管束过严,行止约束较其他兄弟少得多,更是肆无忌惮。</p>
“别说这么难听,我不过是和她们说说话解个闷。”谢飞澜不以为意地摸了摸弟弟的头,“小孩子家不懂的。”</p>
“我——!”</p>
忍下一口气,青岚正色相告:“四哥别怪我没提醒,你多年未归不太明白情况,哪房都好,千万别惹了三嫂院里的,不然……”</p>
“不然怎样?”他自诩风流,与女子交往皆为两情相悦,出手大方,自问无甚供人诟病之处。</p>
“反正谢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,你自己小心点。”</p>
玩味地摸了摸下巴,谢飞澜好奇地探问:</p>
“这么说三哥娶了个母老虎?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姐,何至于。”在泉州日日见谢云书传书回家,想来均是给娇妻的。</p>
“她是君随玉的亲妹,名分上没公开而已。”青岚翻了个白眼,“劝你是因为三哥护得紧,娘也多有疼爱,惹了她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。”</p>
这般小心,无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,谢飞澜无声地腹诽了一句。</p>
“我给你说一件事。”青岚睨了一眼兄长,道出谢家年前的八卦。</p>
约莫半年前,小夫妻出现了第一次争吵,原因不明,但三少夫人的恙怒毋庸置疑,下人从未见她如此气恼,被频频响起的碎裂声吓住,火速通报了谢震川夫妇,连带各苑都被惊动,派出贴身婢仆替主人一探究竟,青岚自然也禁不住好奇。</p>
谢云书起居的卧房内一地碎瓷破玉,甚至掷出了廊外,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,拿来泄愤的也不例外。墨玉灯、犀角杯、羊脂白玉壶、冰纹水晶盘,一件件砸了个粉碎,见者皆心疼不已,但入眼房中双颊绯红嗔怒难休的丽人,又觉得不值一提了。</p>
被发作的对象笑吟吟地全无阻止之意,也不让旁人拦,一味轻声细语地劝。</p>
“小心脚下,提防伤着自己。”</p>
“别扔太远,耗力气。”</p>
喝点水再接着摔,生气容易口干。”</p>
听得人直欲捶胸顿足,这哪里像英名远扬的谢家少主,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样。</p>
独角戏唱得未免无趣,连摔得人都累了,香汗淋淋地细喘,纤手堪堪举起了一件越窑青瓷缠枝刻花罐,忽地人影一闪,久未动静的男子一把夺了过去,围观的丫鬟婆姨皆在暗暗叫好,心道总算是看不下去了,盼着少主能一展威风驯妻。</p>
却见谢云书劈手夺过瓷罐,塞去一只夜光盏,同时软言诱哄。</p>
那个太重,这个轻些,摔起来声音也好听。</p>
…………</p>
谢飞澜瞠然半晌,不置信地咳了咳:“你说的真是三哥?”</p>
“绝不会错。”青岚赌咒发誓,“我亲眼所见。”</p>
“爹娘没管?”</p>
“爹当不知道,娘说三嫂多病难免烦躁,气过了就好。”</p>
“好吧。”谢飞澜讷然无语,良久又道,“谢谢你的提醒,我会离那边远点。”</p>
扬州风和日暖,女儿家娇丽动人,温存多情,实在是个好地方。</p>
谢飞澜再次慨叹了一把,若非三叔的独子早夭,必然生小在这人间天堂万分快活,只是美人哪里都有,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滋味别又不同。</p>
懒懒地伸了下腰,估算着两位兄长何时回返,一半心神还在回味昨夜的软玉温香,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位。在自家院落里迷路,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大牙,他自嘲地耸耸肩,尝试着从迷阵中转出门道。</p>
寂静的午后,整个宅院陷入了沉眠,一个人影也看不见。</p>
穿过相似的几重廊院,一色的黑瓦粉墙扑朔难辨,索性乱走一气,晃过一角圆门,忽然定住了。</p>
炙热的阳光下,门内散出一股清新的水汽,凉意诱人。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,密密开了满眼,一重重随风起伏,粉白娇红百态千姿,接天的碧色仿佛让炎夏凉了起来。池边柳树如烟,玉白的围栏环绕如带,衬得池心小亭玲珑秀雅,雪色纱帘飘飘扬扬,远处一排朱红的楼阁,日光下华美静谧。</p>
家里何时掘了这么大的池子养荷?</p>
略略眺了下方位,应该是以前待客用的芳华苑,不想数年未归改成了这般模样,景致令人着迷。</p>
层层碧叶下另有踏足之处,方圆如荷叶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,一路穿行于花叶浮波之间,趣致可爱,谢飞澜一边赞着巧思,一边四处打量,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如此美景,可以肯定绝不是大哥。</p>
信步踏入层层荷箭拱卫的小亭,如雾雪绡淡淡拂动,滤去了稍重的风,一切仿佛静止了。</p>
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,那样热的天气,竹椅上却垫着白虎皮,娇软的柔躯婴儿般微蜷。冰肌玉骨,红颜倾国,玉手斜枕腮下安宁地沉睡,浑然不觉左右多了一个人。他该立时退出去,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,心忽然跳得极快。</p>
如墨青丝散乱,旖旎的情致宛如画境,近看更是心神摇曳,鼻端隐隐有香气袭人,分不清是荷香还是……</p>
劲风猝袭,他本能地弹开,待回神时已翻落白亭之外,眼前倏地多了一个人,突袭的少年长剑指地,护在女子身前。</p>
功架倒是不错,心下暗咕了一句。</p>
“阁下何人?”少年口气不善,冰冷而戒备。</p>
他抱臂而对,摆出主人的架势。</p>
“小兄弟,这话该我问你,客居于此,连主人家都不认得?”</p>
少年愕了一瞬,忽然想起了什么。</p>
“你是谢家四公子?”</p>
“不错。”眼睛扫过少年身后的人,“该是我请教——”</p>
“就算你是谢飞澜,此内眷居所也不应擅自而入。”少年语调冷硬地打断,“四公子未免逾礼了。”</p>
没想到对方不假辞色,不觉有些狼狈:“我不过是观赏景致,未想此处有人。”</p>
“如今你已知晓,可以离开了。”少年还剑于鞘,气势端然,并不因年少而逊弱,“还请四公子自重。”</p>
他自知理亏,一时哑然无话,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讪讪退开,心底好不郁闷。</p>
待闯入者完全从眼前消失,少年放松下来,回身看了眼睡颜,捡起滑落在地的绫巾覆上娇躯,佳人微微缩了下玉颈,一无所觉地沉眠。少年目视良久,半倚亭柱守候,片刻后霜镜捧来药盏,见状诧然。</p>
“方才有事?”否则岂会暗守化作明卫。</p>
“没什么。”少年闪了闪睫,“有人走错路。”</p>
无怪守卫放其一路通行,原来是……</p>
绝美的清颜印入心底,着魔般反复回想。并非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,寻芳多年邂逅无数,不乏才貌兼备娇媚入骨的美人,但对一张宁谧的睡颜动心,还是头一遭。</p>
“青岚。”抓住晃过眼前的弟弟,谢飞澜中断了神游,“你可知哪家女眷恰巧借住于此。”</p>
“四哥怎的突然问这个?”青岚诧异的眨眼,“确有几位夫人,你问哪一位?”谢家交游广阔,时常有武林朋友来往,做客暂住的络绎不绝,多是青岚经手安排,自是一清二楚。</p>
“不是夫人,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。”</p>
“呃?”青岚想了想,“那就只有两位。”</p>
“哪两位?”</p>
“一位是洛阳沈家的小姐沈明珠,年方十七,游历至扬州上门拜望。”</p>
十七肯定不是,女人的年龄他有自信不会猜错。</p>
“另一个?”</p>
“另一位就是二嫂请过来的杭州白家二小姐白凤歌,说起来这两位均是美人,四哥没见过?”</p>
见兄长神情奇特,青岚恍然大悟,贼兮兮勾起笑:“四哥瞧见谁了?”</p>
“我——”</p>
白家的,那岂不是——他第一遭说不出话。</p>
青岚瞟了半天猜出八九,笑嘻嘻地凑近:“四哥动心了?凤歌姐号称苏杭第一美人呢。”确为江南闺中小姐容色之最,他可没夸大。</p>
那样国色天香的佳人,是他未来的……</p>
俊朗的脸忽然热起来。</p>
“三嫂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谢飞澜完全想不通。</p>
青岚一呆,寻思了半晌:“不易亲近,但人不错,非常厉害就是了。”</p>
“厉害?”听来教人好感全无,想必是个凶悍高傲的世家千金,为何三哥偶尔提起总有笑颜。</p>
“四哥是不知道的,说来话又太长。”青岚挠头吞吞吐吐,“反正她以前有点可怕,现在已经好多了,总之三哥喜欢就好。”</p>
“你不喜欢?”他故意挑话缝。</p>
青岚险些跳起来,涨红了脸:“四哥乱说什么,那是三嫂,我怎么可能……”</p>
谢飞澜哈哈大笑,青岚才知道上了当。</p>
“三哥到底喜欢她什么,说当时为这差点跟大哥闹僵?”</p>
“确有此事,大哥一直反对,比爹还固执,不是三哥坚持肯定结不了亲。”</p>
即使与君王府结盟也不必这般委屈,何况以三哥的人品什么样的佳人不可,谢飞澜不以为然。</p>
“她没那么差。”青岚不知该怎么说,“你见了就知道,两人感情是极好的,三哥看她的眼神简直要化了,巴不得捧在手心,什么都让着她。”</p>
“为何一直没见过?”长嫂二嫂会过数次,唯独三嫂从未谋面,说来还真好奇。</p>
“三嫂身子不好,娘特嘱她不必早晚问安,几乎是足不出户,恰好今天你有机会。”此番有人作陪,青岚倒是高兴,“大嫂邀二嫂、三嫂和白、沈两位姑娘去瘦西湖赏景,少不得需人护送,娘吩咐四哥一道去。”</p>
当然也是借机让谢飞澜与白凤歌多多亲近,同住一檐却始终未谋面,四哥更一径寻花问柳,长辈皆看不下去了。</p>
往常陪女眷的事务四哥能逃就逃,此次却不曾反对,异常爽快地答应,青岚禁不住猜疑是因为某位佳人而暗中偷笑。</p>
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,或许大抵如此。</p>
第五十二节水月</p>
十里烟波瘦西湖,樱桃红破一声箫。</p>
此番赏景倒未用船,寻了一地风景佳处,在一株树荫浓密的古木下悬起软幛铺落丝毯,围了一片清净地闲话怡情。女眷出游,所带的事物少不了零碎周全,当软垫漆几陈设妥帖,瓜果细点一一在案,方有了谈笑的兴致。</p>
佳人佳景,又正对着湖光山色,确是一种享受。</p>
大嫂、二嫂相继落座,大嫂携着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笑言相谈,二嫂伴着郁郁微愁的三嫂喁喁细语,最后下车的是心悬已久的美人。</p>
她在侍女扶持下入座,若不胜衣的娇柔使人移不开视线,连沈家小姐也看呆了,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。按说杭州白家也是武林世家,不应此等怯弱,想是刻意做出的情态,放在旁人身上定是矫揉造作,换了她却是我见犹怜,直想倍加呵疼。愈瞧愈是心动,险些按捺不住趋近搭话,随在她身后的少年冷眼一横,又立时提醒了理智。</p>
“那是谁?”觉察一道目光久绕身畔,女子淡淡扫了一眼。</p>
“谢家四公子谢飞澜。”少年低声答,“久居泉州,近期暂归。”</p>
他的四弟。复又望了一眼,微微一笑:“长得有点像。”</p>
少年俯身替她摆正果盘,借以遮去那抹炙热的眼光,这样的男子他已见得太多,奇怪的是明知叔嫂之防仍毫不顾忌,着实有些骇讶。</p>
谢飞澜哪知旁人所想,见佳人一笑已神魂顿失,被人一拍才醒过神,对上青岚怪异的眼:“你干吗总看着……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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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?”</p>
“没。”青岚吞下了诘问,初见三嫂的男人均是如此,不能怪四哥失态。</p>
谢飞澜也知这般注目无礼了些,勉强收回视线打量座中诸人。</p>
三嫂容貌不错,不着痕迹地扫了下邻二嫂而坐的女子。举止娴雅合度,标准的大家闺秀,看不出有何令三哥倾心爱慕之处,竟能舍下倾城绝色相就。眼见眉心轻颦如有心事,并不像受尽呵宠娇纵任性的模样,或许是在犹惦着丈夫远行未归。</p>
沈家小姐沈明珠年少活泼明丽爽朗,虽是初至却不拘谨,眉目灵动笑语如珠,显然对绝美而沉默的佳人极是好奇,拉着谢家大嫂悄声问长问短,不时偷觑,偶遇回视马上红了脸。</p>
“那又是谁?”少见纯然的小女儿态,容貌依稀有些眼熟。</p>
“洛阳沈家沈明珠,沈淮扬的妹妹。”霜镜亦是莞尔。</p>
她凝目注视了半晌,少女起先脸红,后来见她凝望,反而大着胆子凑过来:“明珠见过三少夫人。”</p>
大嫂笑吟吟道:“翩跹还未见过吧,洛阳沈世伯的心肝宝贝,小小年纪一个人游历江湖,真是巾帼侠女。”</p>
“我哪当得起如此赞誉。”少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,“二哥把扬州的景致夸得天下无双,我总想看看,可惜爹爹不准,好容易才溜出来。”</p>
“原来明珠竟然是偷着出来的?”大嫂故作嗔色,摆出教训之态,“好大的胆子,也不顾沈世伯担心,该打。”</p>
少女躲到佳人身后,避过作势掐来的手,一迭声告饶,苹果般的脸颊红润可爱,一派娇憨天真,大嫂忍不住笑起来,哪还捏得下去。</p>
美丽的脸庞微微出神,黑眸恍惚端详,沈明珠渐渐敛起了笑。</p>
“三少夫人可是想起了我大哥?”</p>
螓首极轻地点了一下:“不笑的时候有几分。”</p>
不自觉地抚了下脸,明眸盈满了怀念:“三少夫人万里迢迢送大哥回家,沈家上下无不感恩,我总想寻机致谢,可又怕扰了夫人静养。”</p>
见气氛融洽和谐,青岚略为意外地嘀咕。</p>
“难得沈姑娘能与她亲近。”</p>
谢飞澜离得稍远,听不真切谈笑话语,偷眼暗瞥佳人,一颦一笑心神牵动,竟似回到了初尝情味的青涩少年时。</p>
长长的眼睫犹如扇影,遮去了飘忽的神思,因旧忆而泛起轻浅的笑意,抬眼见野花淡淡风卷尘香,飞燕成双在叶间呢哝,无由地生出寂寥。</p>
淮衣已逝,眷侣未归。</p>
那个锦书频传的人犹在天涯另一头,对着良辰美景,思念忽然如水涣散。</p>
平静的湖面碧波粼粼,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。</p>
猝然炸响,掀起了泼天白浪,跃出数个着鱼皮水靠的人。</p>
雪刃翻飞,突变袭来,散在周围的近侍应变极快,迅速截住搏杀,来者并非庸手,谢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锐,拼斗起来旗鼓相当,一时僵持不下。</p>
“哪里来的家伙,竟敢在扬州地界挑衅?”青岚极是诧异。</p>
“琼州琼海派的余孽。”谢飞澜自招式上辨出来历,“想不到居然跟这么远。”</p>
“琼海派?”青岚明白了几分,“不是已被击破?”</p>
“七七八八吧,毕竟树大根深,约莫逃出了几个。”谢飞澜不甚介意地观战,早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不过追到千里江南还真有点意外。</p>
一声惊叫入耳,两人顿时色变。</p>
回首。</p>
古木落下一道黑影,挟着凌厉的杀气冲向女眷,沈明珠堪堪跳起来拦在两个不谙武功的女子身前,招式未出应变不及,一望即知挡不住攻势,情势危殆。</p>
黑亮的眸子冷了一冷,随在身边的少年已迎了上去。</p>
捷如游龙,杀气毕露,如一颗飞逝的流星截住了攻击,惊险万状的周旋。谢飞澜正待上前助阵,却被一名突然现身的青年拦住,青岚似认得对方,捺住了插手的意图。</p>
龙吟般剑响过后,人影猝分,鲜血从半空洒落,碧草上登时腥气扑鼻。</p>
暗袭的中年男子踉跄跪地,胸腹之间血流如注,眼见是不能活了。</p>
少年脸色煞白,肩颈上可怖的剑伤同样怵目惊心,掠阵的青年飞蹿过去,扶住了少年运指连点,迅速止住了血,熟练地上药裹伤。</p>
谢飞澜在一旁观察,心底骇异万分,此人随机而动,必定从头至尾伏在左近,自己却蒙然未觉,幸亏是友非敌,不然……</p>
“蓝叔叔。”少年嘴角渗血,硬撑着才没昏过去。</p>
“干得漂亮。”男子低声道,“不曾被诱敌之术分心,出剑也很利落,只是太过行险,避过锋头改为缠斗更好。”也不至于伤得如此之重。</p>
一只柔软的手拭去无边冷汗,疼痛忽然变得遥远。</p>
“剑法是谁教的?”少年昏迷过去,女子眉尖一蹙。</p>
“碧隼。”蓝鹄开始替同伴哀悼,“其实藏锋学得不错。”</p>
“他用不着学这么狠的。”女子淡道,“复仇而已,又不须以刺杀为生,拼法过于搏命,很容易八面树敌。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谢飞澜笑颜安抚惊魂甫定的二嫂,留意这厢的情景,暗里悚然。</p>
猝变忽生镇定如斯,身边又防卫重重无隙可乘,不说少年,那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青年更摸不清深浅。形迹如迷潜身随护,袖手观战不离左右,事毕点评切中利害,一场夺命袭杀仿佛成了淬炼艺业的试手,杭州白家竟有这样深蕴的潜藏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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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岚指令下属收拾完来敌,恰好听见兄长极低地自语。</p>
“四哥说什么?”</p>
“我是说——”谢飞澜以目光示意,“她很厉害。”</p>
青岚笑起来:“那是当然,所以我提醒你别误惹。”</p>
“你说得确实有道理。”谢飞澜望着佳人心不在焉,忽而觉出不对,“你提醒,你说她是……”</p>
兄长脸色遽变,青岚还来不及询问,迅如急雨的蹄声从陌上传至。未几,一骑白马自柳荫深处穿出,马上的男子风尘仆仆,依然掩不住昂藏英姿,入眼众人,三分疲态立时转成了欣悦,纵身下马。</p>
“三哥。”青岚惊喜万分,“这么快,大哥不是传书尚要十余日才能到?”</p>
兄长归来,谢飞澜面上微笑,心底却禁不住惶惑,仿佛被一只巨手攥紧,竟有些透不过气。</p>
俊颜一笑,如朗日华光夺人神魄:“琼州事了,我先行回来,比大哥走得稍早几日。”</p>
快了十余天,哪是稍早几日的事,只怕一路上快马加鞭才是。</p>
“三哥惦记着家里呢。”谢飞澜淡笑调侃,掌心无由地扣紧,“估摸是回来见三嫂不在才赶过来的。”</p>
谢云书笑而不语地默认,行过去对几位女眷点头示意,一一招呼过,又瞧向魂牵梦萦的人。</p>
玉白的娇颜透出醉人的神采,黑眸犹如晨星闪亮,无言地欢喜盈动,渐渐漾起了笑。不等站起他一把拥住她,扣住娇软馨香的柔躯不想放手,分离数月,浓烈的思念几乎让人没顶。</p>
“我回来了。”低低地,他在耳边道。</p>
她咬住唇,轻悄地,应了一声。</p>
水声淙淙,波光明灭,谢云书享受地浸在浴池中。连绵数月的征伐终于过去,长途跋涉的疲累泛上来,被温水一激几欲睡去。</p>
朦胧中有人行过来,纤美的俏影端着托盘,轻轻放在池畔。青丝低挽,窄袖轻罗,仿佛夏日迎风而绽的初荷。</p>
对望片刻,谢云书轻笑一声,拉近她吻了许久,直到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地放开,又蹭了下红润娇唇,勉强按捺住荡漾的心神,端起托盘上的药盏一饮而尽。</p>
“你回来比我预想得快。”她在池畔替他按着肩,玉颜微红,没去看水下不着寸缕的健躯。</p>
“因为你想我了。”谢云书仰首望着她,眉梢眼角尽是爱意谑笑,“我怎么忍心让你受相思之苦。”</p>
“我哪有。”她正待否认,皓腕一紧,人已被拖进了池中,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。乍然一惊浑身透湿,她微生恼意,却被他挑起秀颔深深吻住,神志渐渐虚无,久别重逢,年轻的身体渴望纠缠,爱欲如烈火燎原。</p>
他粗喘了一口气,强迫自己退开,还不行,才刚喝了药,至少要等一刻。</p>
“翩跹。”他开始后悔不该把她拉下水,浸湿的衣料紧贴,销魂的柔腻熨烫着每一寸肌肤。</p>
“嗯。”</p>
觉察到他的身体变化,她也脸红了,湿淋淋的黑发贴在颈侧,长睫沾着晶莹的水珠,无邪的甜美让人亟想侵占。</p>
“这是你第一次说想我,我很高兴。”</p>
她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表白,窘迫地撇开眼:“我可没说。”</p>
谢云书只是笑,他的妻子是多么害羞的人儿,怎可能直吐心臆,那一页飞鸿万里的四字短笺已道明了婉转低回的相思。</p>
陌上花开。</p>
陌上花开,君可缓缓归矣。</p>
说不尽的缠绵融在其中,柔情的恋栈盈动心扉,让他一眼看透,恨不能自琼州插翅而归。</p>
一别数月,两地牵悬。若不是琼州蛮荒湿热多瘴厉之气,她又体弱不堪远行,岂会将人独留家中,爱怜地看着娇颜,他问起离别期间的种种。</p>
“这次去得久,你一人在家可好?”</p>
“很好,娘和大嫂都很照顾。”</p>
“可有什么烦心的地方?”</p>
她微微一笑,美眸似嗔似怨:“你不是全让霜镜、墨鹞他们代决了,等闲事哪入得了我的耳朵。”</p>
谢云书并不否认:“你不喜欢?”</p>
“倒也不是。”久被拥着,她索性将头倚在肩上,“真要我去应付未必耐得了烦,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没用。”</p>
“我可不希望你把心思耗在家常琐事上。”</p>
“那用在哪儿?”她不以为意地白了一眼。</p>
“用在我身上。”他狡黠地一笑,不安分起来,“最好能缠着我不放,时时都离不了。”</p>
“你——”话音柔媚得听不下去,她咬住唇。</p>
“别这样,我想听你的声音。”以吻撬开贝齿,模糊的低语带着压抑的欲望,燃起炽热的火焰,“很快你会知道,我有多想你。”</p>
青岚好奇地凑到谢景泽房中,翻看三哥带回来的琼州奇珍。谢飞澜被一道拖过来,默默地听两人对答,少有的沉寂。可珍物的样子着实过于怪异,连心绪极差的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,最后一役谢飞澜虽有参与,但主要在侧翼攻袭,并未进琼派海主殿,见此物尚是头一次。</p>
一方玉匣中以银线扣着一株奇特的植物。</p>
长如六角的星形,星缘生出无数凌乱的墨线盘绕一团,触手柔软,通体漆黑又间杂着点点金光,散发奇异的香气,闻之胸臆一清。</p>
“这就是琼海派秘不示人的——”</p>
“海冥绡。”谢云书接下小弟的话,顺手拿过玉匣。</p>
“三哥来了,三嫂呢?不是说今天日要再次诊脉。”青岚探头张望。</p>
“她还在休息,下午过来。”</p>
“还在睡?”青岚瞟了眼天色小声嘀咕,“这个时候也该——”</p>
谢景泽好笑地提点,拍了下五弟的后脑:“忘了三哥昨天才回来?”</p>
谢飞澜扯了扯唇角,半笑不笑:“想是三哥让人累坏了。”</p>
漫不在意地任兄弟调侃,谢云书微笑着拈起海冥绡细细端详。</p>
两年筹划,数月亲伐,谢家倾力而出,借谢飞澜在泉州经营之利,终于夺来了这一外界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珍物。据说长于海崖秘不见光处,吸海潮湿气数百年而长成的奇葩,琼海派视同拱璧,奉为镇派之宝。</p>
青岚偏头瞧了半晌:“这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,令武林中人内力大增平添一甲子功力的宝贝?”实在看不出来。</p>
“那是骗人的。”谢云书指尖轻摩,淡道,“其实它的功效是续断经脉补气凝神,去寒毒更有奇效。”</p>
“只这样?”青岚略为失望,“琼海派何必看这么紧,害我们折了那么多人。”</p>
“忘了说,还有一层作用。”谢云书忍笑,“之所以能去寒毒,正是因它长于寒湿之地,其性极烈,琼海派的上层均是些老头子,十分爱重这一点。”</p>
“哪一点?”青岚不解其意,等了半天谢云书笑而不答,谢景泽低头佯作翻书,只有看向神情古怪的谢飞澜。</p>
半晌,对方嘴一歪,好心地给了答案:“壮阳。”</p>
“啊?”愕了半天,青岚涨红了脸,“那还能给三嫂用?”</p>
谢景泽咳了咳:“用在弟妹身上自然不同,她百脉俱衰,寒毒未尽,用此正好对症,调理得当至少可多延十五年。”</p>
“才十五年。”耗费偌大的精力仅只如此,青岚不由遗憾。</p>
“别说十五年,就算延一年半载我也会去夺。”谢云书平静地合上玉匣,“至少有这时间我可以再去找其他灵药。”</p>
当初君随玉探出海冥绡的消息,碍于琼州与西京相距万里,劳师袭远困难极大,埋线布局又非朝夕之功,便借婚嫁之机商定谢家主攻,君家暗助重帛金资,才有了这一场横跨中原的征伐。</p>
谢飞澜沉默良久,忽然直询:</p>
“三哥这么重视,到底是为她出身君王府,还是……”</p>
谢云书稍稍一怔。</p>
“我认识她的时候。”忆起多年前的邂逅,重重叠叠的回忆浮上心头,漾起轻浅的笑,“她不姓君,我也不姓谢。”</p>
那时,真没想到能有今天的日子。</p>
天山上的四使。</p>
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,在西域竟是弹指杀伐喋血万里,三哥皆在翼下听凭驱策,青岚的敬畏戒惧原出自于此,这样的人……</p>
“四弟。”</p>
谢飞澜蓦然回神,谢云书轻笑举杯:“此番多亏了你,否则南闽情势曲折民风粗悍,真不知从何下手。”</p>
“三哥说哪里话,都是自家兄弟。”爽朗一笑,谢飞澜满饮而尽,随手倒了一杯遥祝长兄,“大哥最是辛苦,难得有机会兄弟团聚,必得多喝几杯。”</p>
谢曲衡返家最迟,犹带风尘之色,面上却是轻松愉悦。</p>
“总算是完成老三一桩心事,不然他天天悬念我看着都烦,正好琼海派在扬州自暴形踪,也算全面了结。”</p>
“让大哥费力了。”谢云书敬了一杯,亲厚之情流露无遗,“也谢谢二哥在家中照拂,不然她的病我真放不下。”</p>
谢景泽微笑着受了一杯。</p>
“罢了。”谢曲衡叹了一声,“既娶了人家,怎么做均是分内的事,费点心也是应该的,何况此事对老四也颇有助益。”</p>
“君随玉对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妹妹可真上心。”谢飞澜不自觉带上了微讽。</p>
谢云书一笑,青岚感叹。</p>
“那可不是,四哥有机会到夜阁转一圈就明白了。”</p>
“夜阁?”</p>
“当年为了迎娶这位来头极大的君小姐,爹下令将芳华苑等几个客苑合并,赶工起了一处新苑,按三哥的意思请能工巧匠设计了芙蓉玉池,水亭朱阁,遍植烟柳奇花,那一带的景致可称谢家之冠,四哥有空不妨去瞧瞧。”</p>
谢飞澜挑起一边眉:“好一番大费周章,你说的夜阁又是什么地方?”</p>
青岚说得兴起,滔滔不绝:“君家财雄天下珍藏无数,君随玉送了半府奇珍做嫁妆,数量太多又不能乱放,三哥在苑内建了夜阁安置。上次我实在好奇,央着三哥带我去开了开眼,几层的琳琅满目的秘宝看得眼花,什么夜明珠、珊瑚树再普通不过,好多东西听都没听过。”</p>
青岚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,谢云书无奈地打断。</p>
“别听他吹牛,没那么夸张。”</p>
“什么吹牛,那是我亲眼所见。”青岚抗声,忽又唉声叹气,“没见过的真想象不出,害得我后几天做梦全是堆成山的宝贝。”</p>
谢飞澜低哼:“君家可真是阔。”</p>
“爹也这么说。”如出一辙的口气令谢曲衡失笑。</p>
“说来君随玉未免太过小心,倾出奇珍异宝,无非故示兄妹情重,还不是怕亏待了君小姐,谢家又不是势利眼,用得着这般提防。”谢飞澜自己也觉话有些过,却控制不住。</p>
谢景泽一怔,谢云书望了一眼没出声。</p>
青岚没听出来:“看四哥说的,倒也不怪君家,毕竟……”半晌没再说下去,化为尴尬的笑。</p>
“毕竟当年我极不赞成老三娶她。”谢曲衡淡淡地道,“她虽出身君家,却自幼长于魔教,心性狠厉杀伐过重,疏冷寡情又身染重疾,绝非良配。所以我一直反对,娶进门实属迫不得已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