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奇特的邂逅上(第1/3 页)
暑假时,学校要求警方出动机动队。机动队冲过防栅,逮捕了里头所 有的学生。在当时,其他大学也经常发生这种事,可说是司空见惯的了。但 学校并没有解散。已经投下如此庞大的资金了,总不能让学生闹一闹就乖乖 地解散吧?再说,将学校用防栅封锁起来的这夥人,也并不真希望学校解散。 他们只是要求变更大学的发议权(译注:提出议案的权利)规定罢了,但对 我而言,发议权要怎么变更和我是一点关系也没有,就算是罢课当时,我也 没有什么感觉。</p>
九月一到,我怀着期待学校化为废墟的心情到学校去,但它却“毫发 无损”。</p>
图书馆的书既没有被抢走,教室也不曾遭到破坏,建物也没有被烧毁, 我很讶异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。</p>
当罢课解除,且在机动队的占领下,又重新开课时,最先出席上课的 竟是带动罢课的那夥人。就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似的,他们到教室来上课、 作笔记、点名时也应声。这可就奇了。因为罢课决议仍属有效,根本还没有 人宣布终止罢课。虽说学校请来机动队冲破防栅,但原则上罢课仍在持续当 中。而且在罢课决议时他们还曾经大放厥词,把反对(或是表示怀疑)罢课 的学生骂得狗血淋头,或是群起围剿。为此我去找过他们,问他们何以不继 续罢课,反倒上起课来了,他们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他们当然答不出来, 因为他们其实是害怕缺课太多的话会被当掉。这班人居然也来高呼大学解 体,简直太滑稽了。这班下流的家伙本就是依风向来决定音量大小的。</p>
我在心中对木漉说,喂!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。这班人拿了大学学位 之后,便到社会上去拼命地制造更下流的社会。</p>
我决定这一段日子上课点名时不出声答应。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没有什 么意义,但若是不这么做,我心里就不痛快。不过也因此,我在班上的立场 更形孤立。当点了名我却默不作声时,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有意捣蛋的气氛。 没有人和我说话,我也不向任同人开口。</p>
九月的第二个礼拜,我终于理出了一个结论我觉得大学教育毫无意义 可言。我决定把它当作一个忍耐寂寥的训练时期,因为即使我现在放弃学业, 到社会上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</p>
我每天到学校去上课,作笔记,空下来的时间就在图书馆里读书或是 查资料,如此而已。</p>
九月的第二个礼拜。“突击队”仍旧没有回来。这不只是罕事一桩,真 可说是惊天动地的了。因为他的学校已经开始上课,而且“突击队”可从来 不曾翘过课。</p>
他的桌子和收音机上已悄悄地积了一层灰尘。而架子上,塑胶杯、牙 刷、茶罐、杀虫剂等等则仍安然地并排着。</p>
“突击队”不在的时候,由我负责清扫房间。这一年半以来,清扫房间 已经成为我的习惯,只要“突击队”不在,我便只得负责维持整洁。我每天 扫地,每三天擦一次窗子,每个礼拜晒一次棉被。然后就等着“突击队”回 来夸我:“渡……边,怎么搞的?怎么这么干净呀?”。</p>
然而他仍旧没有回来。有一天,我从学校回去,他的行李居然统统不 见了。房门上的名牌也被拿掉了,只剩下我的。我于是到舍监那儿去问他究 竟是怎么了。</p>
“他退宿了。”舍监说。“你就暂时一个人住吧!”</p>
我问舍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他却什么也不肯说。他正是那种俗物, 那种什么也不肯说,只认定能独力统管事物是天下至乐的俗物。</p>
房间的墙壁上依旧贴着冰山的照片,但不久之后我便将它撕下,换上 吉姆。摩里逊和麦尔斯。狄维丝的照片。房间是愈来愈有我的风格了。后来 我又用我打工赚的钱买了一座音响。一到夜里,就边喝酒边听音乐。虽然偶 而会想起“突击队”,不过独居的日子也着实不坏。</p>
星期一十点到十一点半有一堂“戏剧史第二部”,讲的是关于由里皮底 斯(译注:古希腊悲剧诗人)。下课以后,我总是走到离学校十分钟脚程的 一家小小的餐厅去吃肉卷和沙拉。那家小小餐厅和嘈杂的大马路有一段距 离,价格也高于一般的学生餐厅,但气氛幽静,香菇肉卷也相当可口。店主 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,另外还有一个打工的女孩。当我独自坐在窗边的座 位进餐时,有四个学生走了进来。两男两女,穿着都十分干净、素。他们在 靠近入口处坐下,望着菜单,商量了好一阵子,最后才由一个人汇整,转告 那个打工的女孩。</p>
这时候,我发现有个女孩常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看。这女孩剪得一头极 短的短发,戴着一副墨色的太阳眼镜,穿着一套白色的迷你棉质洋装。我因 为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她,便自顾自地吃着,但随即她却站起身走向我。然后 便一手支在桌子上,喊我的名字。</p>
“你姓渡边吧?”</p>
我抬起头,再一次端详她的脸,但不管怎么看,就是不觉得眼熟。她 看上去相当显眼,倘若见过,按理说是会认得才对。再说学校里喊得出我名 字的人也并不多。</p>
“我能不能坐一下,还是待会儿有人会来?”</p>
我虽有些不解,但仍然摇头示意。“没有人来。请坐吧!”</p>
于是她便大剌剌地拉出椅子,在我的对面坐下,从太阳眼镜后面直盯 着我,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我的盘子。</p>
“看起来很好吃嘛!”</p>
“好吃呀!这是香菇肉卷和豌豆沙拉。”</p>
“嗯!”她说。“下次我也要点这个。今天已经点了别的了。”</p>
“你点了什么?”</p>
“通心粉。”</p>
“通心粉也不错。”我说。“对了,我是不是曾在哪儿见过你呀?我倒是 怎么也想不起来呢!”</p>
“由里皮底斯。”她简洁地答道。“艾蕾克德拉。(译注:希腊神祗)『不! 连上帝也不听不幸的人说话了。』刚刚不是才上过课?”</p>
我盯着她的脸。她摘下太阳眼镜。我这才想起来。原来是我在“戏剧 史第二部”班上曾见过的一年级女生。只是发型全变了个样,一下子认不出 来。</p>
“暑假前你的头发还在这儿嘛!”我用手指了指肩膀以下十公分的地方。</p>
“是呀!可是暑假就烫了。烫起很糟,看起来很可怕。当时还真想死呢! 真的很糟。就像头上缠满了溺死了的海藻体一样。后来想了一想,与其**, 干脆就剪短算了。很凉快唷!现在这个样子。”她说道。跟着便动手去抚弄 长约四、五公分的头发。又冲着我直笑。</p>
“很好哇!”我边吃香菇肉卷边说道。“侧面让我看看!”</p>
她别过脸,停了五秒钟。</p>
“唔,很适合你嘛!你的头型一定不错。露出耳朵也挺好看的。”我说。</p>
“是呀!我也觉得。剪短了,不是也挺不错的吗?可是呀!男人却都不 这么想。他们都说像小学生啦、像收容所的。哎!男人为什么都喜欢留长发 的女孩子呀?简直是法西斯嘛!</p>
真无聊!为什么他们总是觉得长发的女孩看起来有气质、又温柔、像 个女人啊?我呀!就认识了两百五十个长头发又没水准的。真的唷!”</p>
“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。”我说。这并不是假话。我记得她留长头发时, 看起来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漂亮女孩。但我眼前的她却像是迎接春天到来的 初生之犊一样,从体内洋溢出一股鲜活的生命力。那对眸子彷佛是个独立的 个体似的滴溜溜地转来转去,时而笑,时而怒,时而悲伤,时而灰黯。已经 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见过如此生动的表情了,我忘神地凝视着她的脸。</p>
“你真的这么觉得?”</p>
边吃沙拉,我边点头。</p>
她又戴上黑色的太阳眼镜,从镜片后面盯着我。</p>
“喂!你该不会撒谎吧?”</p>
“可能的话,我尽量想做个老实人。”我说。</p>
“哦!”她说。</p>
“你为什么戴那么黑的眼镜?”我问道。</p>
“头发突然剪短了,觉得没有安全感呀!好像**地被赶到人群当 中一样,根本没法安心,所以才戴太阳眼镜的。”</p>
“原来如此。”我说。然后将剩下的肉卷吃下去。她兴味十足地看着我吃。</p>
“你不回去坐不要紧吗?”我指着她那三个朋友说道。</p>
“不要紧呀!等菜来了我再回去。没什么事嘛!倒是我在这儿会不会打 扰你吃饭啊?”</p>
“怎么会?我已经吃完啦!”我说。见她没什么回自己座位的意思。我便 又点了咖啡。</p>
老板娘把盘子收走,跟着递上砂糖和奶精。</p>
“喂!今天上课点名的时候,你怎么没回答呀?你不是叫渡边吗?渡边 彻!”</p>
“是呀!”</p>
“那为什么不回答?”</p>
“今天不大想回答。”</p>
她又把太阳眼镜摘下来,放在桌上,用一种窥探关着稀有动物的笼子 似的眼神直盯着我。“『今天不大想回答。』”她重复了一次。“喂!你讲话的 方式蛮像亨佛莱鲍嘉的嘛!</p>
有点冷峻。”</p>
“怎么会?我很普通呀!像我这种人到处都有。”</p>
老板娘端来咖啡,放在我面前。不加糖、不加奶精,我轻轻地啜了一 口。</p>
“我说嘛!果然是不加糖和奶精的人。”</p>
“我只是不喜欢甜的东西而已。”我耐心地解释。“你是不是误解了些什 么?”</p>
“怎么晒这么黑?”</p>
“我徒步旅行了两个礼拜!到处走,只带了背包和睡袋。所以才晒黑的。”</p>
“走到哪儿去了?”</p>
“从金泽开始,绕了能登半岛一周,然后走到新。”</p>
“一个人?”</p>
“是呀!”我说。“到处都会碰上旅伴嘛!”</p>
“有没有什么罗曼史呀?在旅途上和女孩邂逅什么的。”</p>
“罗曼史?”我惊道。“喂!你果然是误解了。带着睡袋、满脸胡须、随 处乱逛的人要到哪儿去搞什么罗曼史呀?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