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蹀躞篇(第1/3 页)
第三十三节复仇</p>
仲夏时节,夜间仍是炎意重重。</p>
好在拥着迦夜绝不会热,时间长了如抱着一块温凉的玉。</p>
轻嗅着发间的幽香,他知道她没睡着,每当呼吸拂过耳际,她会不自觉地轻颤,像风中幽柔无力的白花。</p>
故意让气息稍重了些,她果然缩了缩脖子,小巧可爱的耳垂微微发红,一时心神荡漾,待回过神已吻上了她的颈。</p>
细瓷般柔软光洁的肌肤,诱人一路品尝下去。素白的中衣一寸寸褪,渐渐是单薄纤弱的肩,线条匀美的背,不是迦夜的手按住了前襟,一定会翻过来吻个遍,倘若如此,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把持得住。</p>
深吻浅啄让迦夜禁不住发颤,微凉的身子也热起来,却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,他试着轻啃了一口背胛,她蓦然抖了一下,弓得更紧了。他忍不住低笑,伸指轻轻摩挲,滑如凝脂的玉背惑人心神,简直是对自制力的无上挑战。</p>
闭上眼拉起了衣襟,冷静了好一阵才敢睁开,温度渐渐恢复了正常,迦夜依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。</p>
“迦夜。”</p>
没有应答,他轻轻把她转过来,嫩白的小脸犹有未褪去的红晕,长睫如羽扇般微动,就是不肯睁开。</p>
“迦夜?”他吻了吻轻合的双眼。</p>
“再不醒我就——”指尖探入了纤手按住的襟口,迦夜立时睁开眼,清澈如水的眸子又急又羞,一掌拍开了放肆。</p>
“真可惜,你若睡了多好。”他坏笑着调侃,故意露出惋惜之色。</p>
唯有这种时候迦夜会说不出话,锋利的言辞化作了无措,完全不懂该怎么应对。他偏爱逗她,混合着羞红的娇妩,稚颜无邪的清媚令人怦然心动。拥着这样的她,真是一种甜蜜的折磨。</p>
他不敢再看,改将头揽在胸前,下颌触着乌发。</p>
“过三日就是我爹的寿辰了。”</p>
她不太习惯正面依在他怀里,下意识地用手抵着。</p>
“你去不去?”拉开她的手,他揽得更紧。</p>
“何必明知故问。”挣不开她干脆放弃,无奈地由着他。</p>
“我娘希望你去,想跟你私下叙叙话。”他软语温劝。</p>
“令尊看见我,会比吞苍蝇更难受。”她冷淡地回绝。</p>
过于反差的形容让他闷笑,笑完了又有些悲哀,好一会儿没说话。</p>
“我让你不高兴?”</p>
“没。”低头吻了吻黑发,“是我不好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</p>
“谈不上,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名门正派,麻烦得紧。”两人仅穿着中衣,贴得又近,手不知该往哪儿放,被他抓过去搁在腰上。她轻轻地搭着,指尖静静感受匀实有力的男子身体。</p>
“迦夜,留在扬州好不好。”他低低地偎在头上建议,“就像现在这样。”</p>
“然后?”</p>
“我想办法,总有一天能说服。”他说得有点困难,自己都觉得牵强。</p>
迦夜只是笑,淡淡地闭上了眼:“我困了,睡吧。”</p>
“迦夜。”他不想就此带过,握住她的肩,格外认真,“我要一点时间。”</p>
“那又如何,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除了我谁也不要?”清冷的话语带上了三分讥嘲,“你要不起我,你自己知道,其实这样也好,我本不喜欢与白道世家牵扯,你自有你要担当的事,别硬拖着我。”</p>
腰间的手蓦然一紧,他隐约有了怒气:“我再说一遍,我只要你,无论怎么麻烦我都不会放手。”</p>
“可是我想放。”她的声音很平静,像水,又像冰,“我不想那么累。”</p>
冰冷绝望的寒意瞬时包围了他。</p>
“没人敢看不起我,进了谢家,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。”她一点点硬拉开他的手,毫无留恋地自怀里退出,“你希望我沦落到那个地步?”</p>
“我,做不到。”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,幽冷,“你知,我知。”</p>
心渐渐落入了深涧,又压上了巨石,沉而硬。</p>
“你很好,非常好,可是我不要。”坚冷的眼瞳终于柔了一点,真心地遗憾歉疚说,“对不起。”</p>
抱歉让你遇到我。</p>
“你,真的很骄傲。”他明白她未出口的话。</p>
声音涩得不像自己的,心痛得似被什么硬生生地撕开却无能为力。再待不下去,他蓦然起身披衣,带着伤极的心离去。</p>
静静地卧了半晌,她重新缩回蜷曲的姿态。</p>
迷茫地看窗外黑沉沉的夜,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即将合眼的一刻,仿佛无形的利刃劈裂身体,暌违已久的剧痛再次袭来。</p>
她紧紧咬着唇用意志苦撑,疼痛一再超出忍耐的极限,眼睛不自觉地掠向丢在床边的短剑,又强迫自己挪开。此刻是恁般难以忍受,自制几乎崩溃,她痉挛地抓起剑远远甩到房间的另一角。</p>
豆大的汗滴不断落下,双腿的痛楚永无尽头,一夜长得可怕。当剧痛终于平息,她伏在地上,虚软地等着气力恢复。</p>
这一次,她只能靠自己站起来。</p>
天,蒙蒙亮了,东方泛起鱼肚白,光影仍暗,但黎明已至。</p>
耳畔突然传来极轻的落地声,毫无疑问有人踏入了苑内。</p>
这个时间,步履声也不对,她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。勉强侧头望向不远处的圆桌,装着骨骸的玉坛置在案上,一旁是零落的药瓶。她拼尽了力气一点点蹭过去,汗透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印记。</p>
他的心跳得极快。</p>
屏息净虑,小心翼翼地接近,黑黝黝的厢房看起来异常平静。</p>
快速翻至窗下,猝然响起了一阵碎裂之声,似乎有什么瓷器跌得粉碎,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。明知此时谢云书定然已离去,仍禁不住咽了咽口水。</p>
又静了半天,客栈晨起的伙房传出了洗漱声,再无法拖延,亮剑护住了全身,如一只轻巧的狸猫翻进了房内。</p>
屋里很黑,地上蜷着一个人,穿着素白的单衣,娇小的身形告诉他正是要带走的人。尽管对方是个女孩,毫无反抗之态地伏着,他仍是戒慎戒惧地靠近,足尖一挑,将瘫软的人翻了过来。</p>
全身像水里捞出来一般狼狈异常,要不是胸口还轻微起伏,他会以为是一个死人,脸色白得可怕。</p>
确定了对方不是伪装,他从地上拾起蜡烛点燃,烛心有些潮湿,噼啪响了几下才稳定下来,跳动的火焰让室内一下亮起来。</p>
地上有一摊瓷片,混着各种内容打了个粉碎,应是方才那一声响动的由来。桌巾半坠在地,估计被她胡乱拉了下来,人虚乏无力软绵绵的,似什么病发作了一般。</p>
拎起对方半提在墙上,犹豫不决,毕竟对方是个稚龄女孩,外形全无威胁性。他清了清嗓子,尽量让自己看来凶一点。</p>
“你是不是魔教的人?说!”悬殊明显,欺凌弱女的感觉更强了,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,“别想骗我,你那些狐媚对我没用。”</p>
不知是哪句话起了作用,虚弱的人睁开了眼,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,最终在他脸上定住,黑亮的眸子睁得极大,一眨不眨,盯得他心里发毛。</p>
“你是魔教中人,杀了鄯善国主,对不对?”他努力瞪回去。</p>
瞪一个随时可能昏迷的少女,这对初出江湖的少年来说前所未有,带着书卷气的脸庞威慑不足,看起来倒像斗气一点。</p>
女孩却渐渐笑了,笑容很凄凉,黑眸像泛了水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</p>
“对。”</p>
声音极微,他几乎听不清,全仗口形猜:“你真是?”</p>
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,雾气朦胧的双眼黯淡无光。</p>
确定了身份他不再犹疑,吹灭了蜡烛,扛起她跳出房间,足尖在窗棂一点,脸上突然一痛,立时反射性地甩开肩上的人,小小的身子砸在地上滚了两滚,不动了。</p>
脸上多了一道渗血的浅伤,是她趁着不备用指甲抓的,显是不甘心被掳作无谓的反抗。少年懊恼地低咒了一声,过去点住几道大穴,改拎在手上掠了出去。</p>
天亮晃晃的,空气有些窒闷。</p>
赤术走近行宫的偏门,准备离宫安排细务,不想再度撞见了莎琳。</p>
身边的近侍先一步离开,鄯善国的公主眉目舒展,难得的心情上佳,不无得意地斜着他。</p>
赤术暗里猜度,或许这位公主放弃了不可能实现的妄想,转而接受了现实,果真如此倒是幸事一桩。</p>
“公主起得真早。”</p>
“赤术殿下也是。”莎琳巧笑倩兮,明媚动人。</p>
他略一点头正待走开,莎琳再度开言:“有一点小事想请教殿下。”</p>
赤术礼貌地驻足。</p>
“殿下可知有什么酷刑能让人极痛苦地死去?”</p>
一听即知她仍在幻想天真的复仇游戏,他随口敷衍:“那说起来太多了。”</p>
“请殿下告诉我最可怕的一种。”</p>
真正鲜血淋淋的残虐手段只怕会吓坏生于温室的娇花,赤术笑了一下,不无好意地劝说:“那不是公主该了解的,有失身份。”</p>
“我想知道,请殿下说一种就行。”莎琳相当坚持。</p>
赤术想了想,挑了不怎么吓人的说辞。</p>
“据我所知,当年鄯善王常用的有一种……”</p>
听完了简短的说明,莎琳漾起一个神秘的笑容,仿佛隐着什么快意的乐趣秘而不宣,姿态优美地致谢。</p>
“多谢殿下。”</p>
这女人今天有点怪。</p>
走出偏门他不无疑惑,或许是生活过于空洞,借着无谓的妄想发泄?</p>
赤术摇了摇头,把适才的偶遇抛到脑后,策马而出。</p>
谢云书一早就开始忙碌,谁也看不出他彻夜未眠,唯有借着纷杂繁复的事务才能稍停心底的钝痛。</p>
每一次被无情的话语刺伤,到了夜里仍会去水榭,飞蛾扑火般停不了,总想改变什么,尽管明知她心魂如铁,从不回头。</p>
能让那份娇柔在掌中多停一刻也是好的。他只能这么想,悲哀的、无奈的,不去想灰暗而绝望的前景。</p>
爱她的骄傲,也恨她的骄傲,假如她稍有一点眷恋……</p>
他不能再想下去。</p>
强打精神与白凤歌一起迎接络绎不绝的来客,安排款客栖宿等事宜,家中住不下的分散在谢家左近的客栈,翻着客栈的名录,瞥见夏初苑,胸口又是刺痛。</p>
好在传讯的弟子及时出现。</p>
“李叔,你再说一遍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谢曲衡疑惑不解。</p>
李叔的额上微微见汗。</p>
“回两位少主,今日辰时,服侍叶姑**婢女依例去了夏初苑,捧着洗漱汤盆叫了半天都没有回音,想是叶姑娘仍在安歇,未敢打扰。隔了一个时辰再去仍旧无声,放心不下推门进去,才发现屋里一片狼藉,叶姑娘不见踪影。东南角的暗哨被人放倒了两个,只怕是出了事。”</p>
“她的身手怎么可能出事,难道是——”</p>
他知道大哥的意思,怀疑迦夜自行离开。心中一窒,又迅速否定了推想,迦夜真要走何至于放倒暗哨,她根本不会惊动任何人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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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去夏初苑看看。”他抬起眼沉声喝令,“银鹄、碧隼,走。”</p>
放心不下的谢曲衡还是跟来了,一涉及那个女孩,三弟的行为即超出了常规,不由得不悬心。</p>
屋里确实很乱,谢云书瞥了一眼脸就白了。</p>
案上玉坛岌岌可危地悬在桌边,短剑落在屋角,药瓶砸得粉碎,分明是外人侵袭才可能导致的场面。谢曲衡也在看,并不太担心,那个女孩绝非易与之辈。</p>
“主上的剑。”碧隼触了触,与银鹄对视了一眼,俱是神色凝重,迦夜不离身的短剑落在这里,不用说也明白意味着什么。</p>
“碧落散有用过的痕迹,几乎一整瓶。”银鹄极其小心地审视着那堆破碎的瓷瓶,又拾起一旁的银烛细察,“烛芯上有迦罗香。”</p>
谢云书在看凌乱得吓人的床,手掌按着天蚕丝褥一寸一寸地摩过,又遁着一道几乎不可察的拖痕来到了桌前,案上的桌巾被扯至垂地,边缘有个极淡的指印,破裂的碎瓷边有几滴血,他蓦然闭上了眼,狠狠掴了自己一记耳光。</p>
“老三!”谢曲衡骇然拉开弟弟的手,俊脸上渐渐凸出了指痕,他却像完全没感觉,“你别急,叶姑娘武功超凡,说不定是自己——”</p>
“她被人掳走了。”低哑的声音半晌才说出来,悔恨万分,痛入肺腑,“昨夜她旧伤复发,完全没有应对之力,是我不该离开。”</p>
银鹄、碧隼头一次听说,双双惊疑地对望,但知此刻不宜多问,只默默静听。</p>
“你怎知她旧伤复发?”谢曲衡约略听二弟提过些情况,顿时察觉到严重。</p>
“床上还有未干透的汗,只有痛到极处才……”谢云书说不下去,什么样的汗会几个时辰犹未干透,除了那般惨烈的发作,不复其他可能。</p>
探过两名暗哨,皆是未察觉的时候被人从背后击倒,并未看清来者。出了夏初苑,谢曲衡满心茫然,如此无头绪的行事手法,该从何寻起。</p>
多日未见的玉公子正待出行,瞥见二人远远地微笑致意,风度绝佳,即使是惊讶于对方脸色之难看,也未曾表露分毫。</p>
李叔忽然想起:“对了,这一带的眼线曾几次见过叶姑娘和玉公子一道,看起来却又不熟,会不会是……”</p>
话未说完,谢云书已走了过去。</p>
“请恕冒昧,在下想请教公子一事。”嘴里说得客气,眼睛极是可怕,玉公子身后的侍从均已按剑在手,随时警惕。</p>
玉隋摆了摆手,仍是温文有礼。</p>
“谢三公子请讲。”</p>
“玉公子可曾见过夏初苑的叶姑娘。”</p>
玉隋微微一怔,随即坦承:“我与她有数面之缘,未曾深交。”</p>
“公子入住此间即是为她而来?”</p>
咄咄逼人的问话令身后的侍卫夷然不悦,玉隋不以为意,淡淡地笑释:“我一度以为她是一位故人,大概是弄错,数次打扰确实唐突了。”</p>
“玉公子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?”</p>
玉隋想也没想立即答出:“三日前,瘦西湖荷塘泛舟之时。”</p>
他盯了很久,确定对方没有说谎,剑拔弩张的气息终于缓下来,心头却更是紊乱。</p>
“莫非叶姑娘出事了?”看谢云书神情异常,玉隋忽然顿悟。</p>
“不错,还望玉公子见谅,舍弟一时情急无礼了。”谢曲衡拱手致歉。</p>
“凭叶姑**身手,怎么会?”</p>
谢曲衡苦笑,想必所有人皆有此惑:“她昨夜身体不适,有人乘虚而入。”眼见弟弟上马奔离无心再说,腾身追了过去,“改日再给公子赔罪。”</p>
数骑绝尘而去,尽是厉声叱马紧迫之极。</p>
玉隋在原地目送,身后的侍从上前一步:“这谢家三公子未免太过张狂。”</p>
“这般情急,必定不是小事。”玉一般的脸庞透出深思,“我们去夏初苑看看。”</p>
避开了夏初苑的守卫,破碎凌乱的房间令人心惊。在谢云书查过的地方又看了一遍,最后拾起了短剑,入眼剑柄上藤蛇曲致的微凸金字,再没了一贯的平静。</p>
“真的是寸光,怎么可能?”</p>
低不可闻地自语,惊异的眼睛无意识掠过屋角,停在了卡在剑瓶中的蝴蝶纸鸢上,多年前的记忆瞬时贯穿了思绪,短剑从指间滑落,铿然坠地。</p>
紧随的侍从愕然看主人失去了从容,迅速苍白了脸。</p>
“怎么可能是她?!”</p>
第三十四节寻踪</p>
一路飞驰,谢云书紧抿着唇一言不发。</p>
“老三,你打算怎么办?”谢曲衡一颗心提起来。</p>
“调动谢家在扬州所有暗伏的线桩。”阴沉的眼神压抑而狂乱,潜藏着不顾一切的风暴,“求大哥帮我。”</p>
“你疯了,爹寿诞将至,此时调动必酿大哗,你可想过后果。”谢曲衡闻言变色,立时出言,“再急也不能不分轻重地乱来。”</p>
“我管不了那么多。”</p>
闪过一脸惊讶地迎上来的青岚,谢云书咬牙切齿地扔下几个字,转身进了书房,谢曲衡又气又怒地跟了进去,激烈的争吵几乎掀翻了屋宇。</p>
毫不费力地听了一会儿,青岚越来越心慌,及至见三哥径直去了豢养飞鸽的信苑,大哥摔门去了父亲起居的主苑,不禁团团乱转。</p>
沈淮扬恰好找过来,见这副模样不由奇怪:“你怎么了?”</p>
“完了完了,谢家要乱了。”终于抓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,青岚语无伦次。</p>
“怎么回事?”见他哭丧着脸,沈淮扬也紧张起来。</p>
“我三哥要在这时候调动全部人手去找人,爹一定会气坏了。”</p>
“找谁?他每天出去私会的那个?”沈淮扬的脸扭曲了一下,神色怪异起来。</p>
“嗯,叶姑娘不知被谁捉走了,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混账在这个时候捅乱子,一屋子的贵客,我的天,爹一定会大发雷霆,到时候三哥就惨了。”</p>
“不至于吧。”听着青岚哀号,沈淮扬有些不自在。</p>
“你没看我三哥的样子,简直跟疯了一样。”青岚心有余悸地回忆,“不过我大哥也疯了,是给三哥气的。”</p>
“就为了那个魔女?怎么可能弄到这般境地。”</p>
“就是为了她,你不知道我三哥有多在乎,我从没见过——”渐渐觉出了不对,青岚停下了牢骚,诧异地瞪着对方,“魔女?你怎么知道,我不记得有告诉你这个。”</p>
“我——听别人说的。”沈淮扬惊觉失言,退了一步。</p>
“是谁?”朋友慌乱的神色加深了怀疑,这件事被父亲列为极秘事务,除了家中数人一律禁口,谁敢不守规矩。</p>
疑惑的目光瞧得沈淮扬心慌:“我也不记得了,约莫是下人闲谈。”说着就要退开,“我还有事先走了。”</p>
下人说的?更不可能,谢家历来治下极严,青岚本能地追上去要问个清楚,沈淮扬反而用上了轻功疾奔起来,更显得有鬼。</p>
两人功夫相当,一个拼命逃,一个使劲追,好在谢家的院子曲折深晦,没那么容易让人逃出,几个转折飞入了圆门,青岚眼尖扬声急唤。</p>
“三哥快拦住他,他知道叶姑**事。”</p>
沈淮扬的心倏地沉了下去,眼前撞见的人,可不正是寒意凛人的谢云书。</p>
听着青岚结结巴巴地说了事情经过,冰寒彻骨的目光扫过来,沈淮扬顿时打了个冷战,平日俊美可亲的世兄忽然变成了陌生人。</p>
把心一横抵死不认:“我真的是听下人说的,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。”</p>
“哪苑哪房的下人?在何处听闻?”青岚也是气急,“你倒是说清楚。”</p>
他直着脖子硬扛,随口胡诌,两人吵了个声震寰宇。</p>
谢云书没理会,轻声吩咐了碧隼一句,不一会儿两名谢家的守卫腾掠而至,精悍而机警,单膝跪在身前,像两枚钉子钉入地面。</p>
“昨夜沈公子住的客苑是否有人外出?”</p>
其中一名僵了僵:“回三少,无人外出。”</p>
另一人躬身而答:“回三少,沈公子于卯时出,辰时归。”</p>
“确定无误?”</p>
“属下亲眼所见。”</p>
“很好。”谢云书转头对汗如浆出的另一人,“自己去刑堂领罚。”</p>
待两名守卫退了下去,谢云书抬眼盯着沈淮扬。</p>
“请问昨夜沈公子去了哪里:”</p>
“我睡不着,出去走走。”被那样冷锐的目光一看,未出口气已虚了半截。</p>
“天都没亮你出去散步,骗鬼啊。”青岚气急败坏的反诘,对朋友的欺瞒愤怒而不解。</p>
“想必沈公子也听说了,昨夜夏初苑的叶姑娘出了事,时间恰巧在卯时至辰时之间,此刻情势紧急,得罪之处务请见谅,改日我再去洛阳向沈世伯负荆请罪。”谢云书淡淡一席话说完,示意青岚禁了声。</p>
沈淮扬窒了窒,梗着喉咙不开口。</p>
“沈公子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?”</p>
沈淮扬下意识地偏头,徒劳地想避开利刃般的视线,青岚上去扭着看了看。</p>
“像指甲划的。”</p>
碧隼按了按脉,细细研究了一番,皱着眉头迷惑不解。</p>
“他中过碧落散和迦罗香,但主上帮他解了,不然哪能活到现在,看来去过夏初苑的就是这小子。”</p>
谢云书的眸光闪了闪:“你说她解了毒?”</p>
“不会错,指印就是证据。”碧隼比了比沈淮扬脸上的抓痕,“过血方解。”</p>
众人一时沉默地望着中间的人,尽在猜疑。</p>
“你们在说什么,我根本没中过毒。”承受不了静默的压力,沈淮扬争辩。</p>
“这小子经验太浅,中了毒都不知道。”银鹄摇了摇头,“我很难相信主上会栽在他手里。”</p>
“按说他根本走不出房间。”碧隼也纳闷,蹲在沈淮扬身边耐心地说明,“没发现房里的烛芯有毒?你一点火就吸入了迦罗香,又碰了主上,碧落散随着肌肤渗入,两毒混合,你根本活不过半炷香。就这点江湖道行,就算主上功力尽失也能弄死七八个。”</p>
沈淮扬呆了半晌,冷汗一丝丝渗出:“我不信,我一点中毒的感觉也没有。”</p>
碧隼叹了口气:“等你有感觉就晚了,神仙也救不了,在毒发之前主上就替你解了,她划破了你的脸对不对,那个时候已种下了解药。”</p>
“她为何要这么做?”沈淮扬仍是不信,微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。</p>
“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,这么看她是心甘情愿被你掳走的,真是奇怪。”</p>
“她一定是想害莎琳。”沈淮扬恍惚自语,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都凉了。</p>
“莎琳是谁?”久未出声的谢云书问。</p>
沈淮扬沉默不答,青岚忽然想起。</p>
“是不是你这几日去会的西域姑娘?”随即迅速把跟踪所见的情形说了一遍。</p>
“那处行宫在什么地方。”谢云书的眼神越来越冰冷。</p>
青岚回忆了下,说了个大概方位。</p>
“南郡王世子。”杀机盈目,连青岚都禁不住畏缩了一下,“又是他,这次居然利用了沈家的人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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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莎琳没有利用我,是我自己愿意。”沈淮扬抗声替心上人辩解,“莎琳和那个魔女有杀父之仇,是毁了莎琳终身的罪魁祸首,我看她甚至迷惑了谢世兄才答应动手的。”</p>
“杀父之仇?你知道莎琳是什么人。”</p>
“莎琳本是鄯善国的公主,尊贵无比,只怪那魔女以色相诱刺杀了国主,最后叔父争得了王位,把她送到中原做了质女,现在连王府新纳的嫔妃也不如,受尽欺凌,天天以泪洗面,我看不过去自愿帮她。”一口气说完,沈淮扬的脸涨得通红,“我才不像谢世兄沉泯于美色,是非都不分。”</p>
鄯善国的公主。</p>
谢云书愣了一下,没理会对方的指责,碧隼听不过去,上前踢了一脚:“你敢说明辨是非,还不是蠢得被女人骗晕了头,当枪使了都不知道。”</p>
“我问过她是不是魔教的人,是不是杀了鄯善国主,她自己点头承认了还有什么话好说,若不是魔教中人,我才不会对一个无法反抗的人动手。”</p>
这回连银鹄也上去踢他了:“魔教的人怎么了,杀了你爹还是娘,开口闭口的,令人冒火,假如主上有何不测,我非剁了你不可。”</p>
谢青岚不忍心看朋友挨打,上前拉开两人,沈淮扬反而声音更响了。</p>
“魔教的人杀了我大哥,我凭什么不能报复,我偏要见一个杀一个,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杀了我!”</p>
“杀了令兄?沈大哥不是失踪了么?”青岚一愕,忘了挡开碧隼,误中一脚疼得直龇牙。</p>
“听他胡扯,魔教何时候杀到中原来了。”银鹄不屑一词地反驳,冷笑道,“反正在他眼里什么坏事都是魔教干的。”</p>
沈淮扬死死瞪着银鹄:“当年大哥无由地没了音讯,我们家一直等,就盼着能像谢世兄一样突然回来,结果——”少年红了眼眶,话音渐渐发涩,“月前有人送来一个玉坛,还附了张字条,说大哥九年前就死在天山了,只剩了骸骨。”</p>
听着听着,谢云书的脸色变得极难看。</p>
“一个坛子你就信了,我马上出去弄七八个。”碧隼轻嗤。</p>
“不会错的,里面还有大哥走前娘缝的平安符。”眼泪转了几转,强忍着没流出来,“都盼着,想不到早就死了。”</p>
谢云书僵立了半晌,走近沈淮扬身前:“你大哥叫什么名字?”</p>
“沈淮衣。”终于有一滴泪突破禁制坠落地面,砸起了一缕微尘。</p>
“你们长得很像?”</p>
“你怎么知道?”沈淮扬意外地抬起头,“谢世兄见过我大哥?”</p>
果然。</p>
一时间心潮翻涌,谢云书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懂了迦夜为什么明明控制了局面,却放弃诛敌的机会,反替对方解了毒。</p>
那是她唯一的,不堪触碰的软肋。</p>
然后,真个落入了仇人掌中。他根本不敢猜测此刻的情况,一想到她可能被凌虐羞辱,几乎心神欲裂。</p>
“你知不知道玉坛是谁送去?谁能在魔教中枢起出骸骨,又不远万里送回沈家?”难以言喻的苦涩溢满了胸膛,苍凉的命运如一张灰色巨网,缠缚着挣扎的众生,每个人都逃不开。</p>
谢云书俯下身,平视着一脸茫然的少年,惨然涩笑。</p>
“是你今晨制住了带走的人。”</p>
她只觉得虚软,身上仍然没有一丝力气,甚至推不开无礼的手,好在没关系,死亡的青黑从碰过她的地方蔓延至心口,夺去了放肆者的性命,那些人一个个倒下去,扭曲的面孔恐怖至极。</p>
耳端有模糊的叫喊咒骂,有人用厚布缠住了手,把她丢进一驾马车。颠簸了一阵,被昏头昏脑地甩入一个冷硬的地方,随着一声钝响,转入了完全的黑暗。</p>
一片漆黑中试着摸了摸,震耳的敲击声和沙沙的细响先后响起,她几乎要笑出来。这样的结局不是不可以,反正教王死了,淮衣也回了家,至于娘,那个人应该会找个地方帮她好好安葬。</p>
那么,这样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好。</p>
她默默地闭上眼。</p>
“纵然爹不在也不许你恣意妄为,没有我的令符,你没资格动用紧急时期才能使用的暗卫。”谢曲衡依然光火。</p>
“不用全部了,三分之一的暗属就够了。”谢云书冷静至极。</p>
“那也不是小事,等爹回来再做安排。”</p>
“来不及了。”谢云书的声音很低,“算我求你,所有的责任我一并承担。”</p>
“你真为了一个魔女不顾一切?连自己的家也不放在心上?”谢曲衡看着弟弟坚毅如铁的眸色,失望又痛心。</p>
“她是被南郡王世子擒去的,为什么得罪的大哥难道不清楚?谢家一直秉持的就是这样的江湖道义?”</p>
“你这一动,谢家与魔教扯上关系,便是声名全毁。”</p>
“届时就说我盗用了令牌,请爹将我逐出家门。”他已预想好对策,“这样可保家声清白。”</p>
“你!”谢曲衡委实说不出话。</p>
谢云书擘手夺过令牌就走,谢曲衡立即跟了上去。</p>
“大哥!”</p>
“我跟你一起去,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发疯。”谢曲衡气极地低咒,“青岚留在家里看顾。”</p>
听到后一句,正欲随之奔出的青岚垮下了脸。</p>
短时间内起用谢家长期伏在扬州的势力殊非易事,不曾惊动驻留的客人,一重重消息迅速传递,如庞大的节点陆续探动,最终收缩为一支惊人的力量,依照指令调动分明,井然有序。</p>
待一切部署完成已是乌云四合,山影沉沉,夏日里暴烈的急雨飘摇将至,闷得透不过气。路上的行人急着赶回家,远空隐隐有雷声滚滚,行商的摊贩忙碌的收起物件聚拢一处,提前结束了一天的营生。</p>
四骑在大街上狂奔,飞纵过街巷石桥,急急赶往目的地,一辆马车从后方追上来紧随急驰,谢曲衡望了一眼缓下了缰绳。</p>
“玉公子有事?”</p>
车内探出一张冠玉般的脸,已无平日的笑容。</p>
“我与叶姑娘有数面之缘,今日闻其遭逢意外,无法袖手旁观,请谢兄准我随行,或可助一臂之力。”</p>
“此乃谢家私事,不敢有劳玉兄。”谢曲衡在马上拱手,客气地婉拒。</p>
“谢兄勿作客套之言,在下真心相助绝无旁意,不论今日发生何事,玉某定然守口如瓶,誓不让外人得知,如违此言天人共弃。”</p>
玉隋说得极其郑重,谢曲衡亦不禁动容:“不瞒玉兄,此事牵涉至南郡王世子,非同小可,玉兄还是不蹚这趟浑水的好。”</p>
“谢兄放心,我虽不才却也不惧些许伎俩,此时救人如救火,在下自知僭越冒昧,万请准许随行,只要探得叶姑娘无恙自当退回,绝不令谢兄为难。”</p>
玉隋言辞恳切,句句入理,谢曲衡正待砌词推脱,对方再度开言。</p>
“我曾闻北方武林道上的前辈谈及南郡王世子的秘要,说不定可挟之放人,请谢兄务必相信在下之诚,若能稍减干戈也算报谢家厚待之情。”</p>
最后一句令谢曲衡动了心,思量再三,叹了一声。</p>
“玉兄古道热肠,谢家铭记于心,请吧。”</p>
谢云书没说话,眼下的一切都入不了心间,只牵挂着那个生死不明的人。</p>
求见南郡王世子并不难,在扬州亮出谢家的名号,纵然是郡王也不得小视,何况是曾经交手的萧世成。</p>
身份尊贵的世子好整以暇地在山间茶亭品茗闲谈,见着众人来起身相迎,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个人,一旁的赤术眼光微动,心底禁不住暗讶。</p>
“谢家两位公子忽然到访必有要事,可否明示?”萧世成对谢云书的眼神极敏感,抛掉了虚辞直问。</p>
“请世子恕在下鲁莽,此来是向世子要一个人。”与过去随在迦夜身后的沉默截然相反,此刻的谢云书俊颜冰寒,目现煞气,如一把亟待出鞘饮血的利剑锋芒毕露。</p>
“要人?”萧世成用笑容掩饰起悚意,很快发现这并不合适,谢云书敌意更深,杀气几近侵体而来,“不知我这里有什么人是谢三公子想要的?”</p>
“鄯善国公主莎琳。”</p>
赤术立时错愕。</p>
萧世成想好一阵,隐约忆起有这么个人。</p>
“谢三公子所指的可是家父近宠之一?”</p>
“不错。”</p>
“三公子未免太过无礼。”萧世成沉下脸,“不说你来势汹汹言语放肆,单凭沙琳是家父爱宠,便不可能凭一词擅自索人,你将南郡王府的声名置于何地?”</p>
“我今日要定了她,世子答应自是最好。”没有委婉虚词的耐心,谢云书言辞僵冷,毫无转寰之地,“不答应在下唯有得罪。”</p>
萧世成未料到对方如此无礼,怒极反笑:“你待如何,凭谢家之力扫平这南郡王行宫?”</p>
几句话间冲突至此,赤术惊疑不定。</p>
谢云书没有再说,绽出一个冷笑,食指放入齿间打了声唿哨,哨音异常古怪,如一只折翅的鸟被扼住了喉咙,尖利而不详。连响三声,山壁间重重回荡未绝,黯如幽夜的山涧忽然亮起了火光。</p>
火光一现即隐,仿佛有人在远处晃亮了火折。</p>
一点微明本不足道,但连绵不绝的微光不断闪现,汇成了一片星海,足以令见者目瞪口呆。</p>
数不清的光点一现即隐,展示出的数量却足以使人窒息,黑暗中不知伏了多少人,静静地等待一个指令。</p>
赤术只觉头皮发麻。</p>
萧世成僵住了。</p>
“在下唯有一个请求,请世子交出莎琳公主。”谢云书的声音镇定逾恒,也因无波而益加可怕。</p>
“你仗势逼人,当知今日所为的后果。”意气横梗,萧世成反而更加强硬。</p>
“世子若再坚持,未必能看到后果。”毫不在意威胁,谢云书语出如冰。</p>
针锋相对的场面僵持不下,萧世成脸色铁青,阴晴不定,素来心高气傲贵为世子,何曾被人如此要挟,险些要冲口一拼。</p>
一直在后方的玉隋踏前一步,趋近说了句话,离得极近的众人尽未听见,显是用了传音入密一类的功夫。</p>
仅一句话,萧世成瞬间震愕,异常惊诧,在玉隋身上打量了许久,突然松了口:“既然三公子执意索要,定然事出有因,我可以答应你,但要知道理由。”</p>
萧世成的猝然软化令谢曲衡松了一口气,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,与南郡王府正面冲突皆非善了之局,能避免自是最好。</p>
见萧世成示意随侍传唤莎琳,谢曲衡替弟弟道出情由。</p>
“莎琳公主于今晨着人劫走了叶姑娘。”不忘自觉地续上另半句,“恰逢叶姑娘身体不适,暂时失了武功。”</p>
萧世成的神色难以形容,全然无法置信。</p>
“莎琳?”那个徒有容貌的幼稚公主?</p>
“天山上的雪使被她掳走,怎么可能?!”该不会是虚言搪塞,心有所想,眼中已流出不信之意。</p>
“偶然的巧合。”谢曲衡禁不住苦笑,“若非证据确凿,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。”完全是逼上梁山。</p>
说话间莎琳被侍卫带了过来,妙目扫过场中诸人,望见谢云书的一刹突然亮起来,玉容雪白。</p>
“你……记不记得我?”美丽的公主娇躯轻颤,足以激起男人的保护欲,“两年前,鄯善国,你放过了我。”</p>
不等说完,纤颈被修长的手扼住,冰冷的双眼全无感情,一味急切的逼问:“沈淮扬今天早上交给你的人在哪儿?”</p>
莎琳拼命拉扯,却挣不开那只残忍的手。忽然一松,空气终于涌进了肺。</p>
“她在哪儿?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