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下(第1/3 页)
“前略。</p>
现在你去买可乐,我趁这段时间写这封信。写信给一个坐在旁边的人, 对我而言乃是第一次。但若不这样做,我就不能把我要说的话传达给你了。 其实,不管我说什么,你都几乎没听进去。对不?</p>
你知道吗?今天你对我做了一件残忍的事。你根本没察觉我的发型改 变了,是不?我辛辛苦苦地把头发留长,好不容易在上星期才能换了一个有 女人味的发型。而你竟然浑然不觉。这个发型肯定好看。而且我们好久不见 了,我以为你见到我会吓了一跳才对,但你完全当我透明,是不是太过分? 大概你连我穿什么衣服也想不起来吧。我也是女孩于。不管你有什么心事都 好,起码应该好好看我一眼吧:只要你说一句“你的发型好可爱”,其后不 管你怎么想怎么做,我都会原谅你。</p>
因此我向你撒了谎。我说我和姐姐约好在银座碰头是骗你的。我本来 打算今天到你家过夜,连睡衣也带来了。不错,我的袋子里面有睡衣和牙刷。 哈哈,我好傻。因你根本没邀我到你家去。不过算了,你似乎觉得我在不在 都无所谓,你像是希望一个人独虚的样子,我就让你独处好了。请你尽情去 胡思乱想好了。</p>
不过,我也不是十分气你。我只是觉得寂寞极了。因你对我百般亲切, 而我好像不能为你做什么。你一直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,虽然我咚咚咚 地敲门叫渡边,你仅仅台台眼,又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。</p>
现在你拿看可乐走回来了。好像一面走一面想心事,我希望你摔一绞 就好了,但你没有。如今你坐在我旁边,咕咕声喝看可乐。我期待你买可乐 回来时会发现,然后说“哦,你的发型改变啦。”毕竟希望落空了。若是件 察觉到了,我会把这封信撕碎,告诉你说“吱,到你那儿去吧:我为你做一 顿好吃的晚餐,然后亲亲热热地一起睡觉。”然而你就像铁板一般粗心大意。 再见了!</p>
P.S.下次在教室见面时,请不要跟我讲话。”我在吉祥寺车站打电话 去阿绿的公寓,没人接。由于无所事事,我在吉祥寺的街上闲逛,看看能不 能找一份半工读的兼职。我周六、周日全天有空,周一、三、四从下午五点 开始可以工作,但要找到一份完全配合那个日程表的工作并不容易。我放弃 了,买了晚餐的喂菜回家,又尝试打电话给阿绿。她姐姐接电话,说阿绿还 没回家,何时回来不太清楚。我道谢了就收线。</p>
晚餐后,我想写信给阿绿,改了几次不能写成,结果转而写信给直子。</p>
我说春天到了,新学年又开始,见不到你,非常挂念,无论以怎样的 形式都好,我很想见你,和你聊天。我已决定坚强起来,因我没有别的路可 以选择了。</p>
“还有一个我的问题,对你而言也许无所谓,就是我不再跟别人睡觉了。 因我不想忘记你碰我身体时所留下的感觉。对我而言,那种感觉比你想像中 更重要。我永远记得当时的事。”</p>
我把信放进信封,贴上邮票,坐在桌前注视它片刻。这封信比平时写 的短很多,但我觉得这样反而能够把意思传达给对方。我在玻璃杯里斟了三 公分左右的威士忌,分两口喝掉,然后**睡觉。翌日。我在吉祥寺车站附 近找到一份只有星期六日两天的兼职。在-间规模不大的意大利餐听当侍应, 条件差强人意,附午餐,也给交通费。如果周一、周三、周四的晚班休假他 们时常拿假期我可以代替他们上班,这对我实在很恰当。做满三个月加薪, 经理叫我这个星期六开始上班。跟新宿唱什行那个不长进的店长比起来,这 位经理看起来能干得多。</p>
我打电话到阿绿的公寓,又是她姐姐接电话,她说阿绿从昨天起一直 没回家,她也想知道阿绿的行踞,她用疲倦的声调问我有无头绪。我所知道 的只是她的袋子里有睡衣和牙刷而已。</p>
星期三的课,我见到了阿绿。她穿一件草绿色的毛衣,戴一副夏天常 戴的深色眼镜。她坐在最后一排位子上,跟一个以前见过一次的戴眼镜小蚌 子女孩聊天。找走过去。告诉阿绿待会有话对她说。戴眼镜的女孩先看看我, 然后阿绿看看我。阿绿的发型的确比以前有女性韵味了,看起来成熟许多。</p>
“我约了人。”阿绿侧一例头说。</p>
“不会化你太多时间,五分钟就够了。”我说。</p>
阿绿摘下眼镜,眺起眼睛。宛如正在眺望一百米以外一间快要倒塌的 废屋时的眼神。</p>
“我不想跟你说话,对不起。”</p>
戴眼镜的女孩用“她说她不想跟你说话”的眼神看我。</p>
我坐在最前排右端的位千听课。一关于田纳西威廉斯戏剧的总论其在 美国文学占有的地位一上宗课,我慢慢数二声,然后回头。已经不见阿绿的 人影。</p>
一个人度过的四月是个太过寂寞的季节。四月里,周围的人看起来都 很幸福。人们脱下大衣,在阳光下聊天。玩投球,谈情说爱。而我完全的孤 苦零丁。直子、阿绿、永泽,一个个都离开我所在的地点好远。现在的我连 城“早安”、“午安”的对象也没有。我甚至怀念起“突击队”来。我在百无 聊赖的孤烛中送走了四月。我曾几汰旧试找阿绿,它的答覆总是一样。她说 现在不想跟我讲话,从她的语调可以知悉,她是出自真心的。她通常和那个 戴眼镜的女孩在一起,不然就跟一个高个子短头发的男生在一块。那个男生 的腿很长,每次都穿白色的篮球运动鞋。四月结东,五月来临。五月比四月 更难过。到了五月,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深春里颤抖和摇动。那种颤动通常 在黄昏时刻来临。在木莲花香轻轻飘荡的昏暗中,我的心莫名地被膨胀、颤 抖、摇晃和痛楚所刺透。那时我就紧闭双眼,咬紧牙关,等候那种痛楚过去。 它在漫长的时间里过去以后,留下隐隐的痛楚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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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我会写信给直子,我在信中只写美好和愉快的事物。关于草的香 味、舒畅的春风、月光、电影、喜欢的歌、感动的书之类。当我重谛那些内 容时,我自己也觉得安慰。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何等美好的世界中啊:于 是我写了好几封这样的信。然而直子或玲子都没回信给我。</p>
我在做兼职的餐厅认识一个叫伊东的打工学生。和我同年,我们时常 在一起聊天。他在美术大学念油画系,为人老实,沈默寡言,我们认识了一 段时间才开始交谈的。我们放工后,到附近的咖啡室喝喝啤酒,天南地北地 聊。他喜欢看书听音乐,我们通常都聊这些。伊东长得硕长俊秀,对于当时 的美术大学男生来说,他的头发算短了,而且衣著清洁。他说得不多,但有 正当嗜好和想法。喜欢法国小说,偏爱乔治巴泰尔和波里斯维安的作品,音 乐方面则常听莫札特和拉维尔。他和我一样,正在寻找在这方面烹气相投的 朋友。</p>
他曾招待我去他自己的寓所。位于井之头公园后面的别致平房公寓, 屋里放满画材和画框。我说我想看看他的画。他说不好意思,画得不好,不 想让我看。我们喝看他从他父亲那里伦愉带来的芝华士威士忌,用炭炉烤鱼 吃,听卡沙德修斯演奏莫札特的钢琴协奏曲。</p>
他出生于长崎,把情人留在故乡出到东京来念书。每次回去长崎都会 跟她**,不知何故最近相处得不太融洽,他说。</p>
“你也多少了解女孩子啦。”他说。“女孩子到了二十或二十一时。突然 开始具体地考虑许多事情,变得非常现实了。以前觉得她很可爱,现在看起 来既庸俗又忧郁了。一见到我,通常亲热之后,就会问我大学毕业后怎么打 算。”</p>
“你打算怎样?”我也问。</p>
他一边啃鱼一边摇头。“我能怎样打算?没得打算呀,油画系的学生。 如果考虑前途的话,谁也不会念油画了。因为读完油画系出来的人,连饭也 没得吃。于是她叫我回长崎当美术老师。她准备当英语教师哪。哀哉!”</p>
“你已经不那么爱她了,是不?”</p>
“大概是吧。”伊东承认了。“何况我根本不想当什么美术老师:我不想 像猴子般教那些吵吵闹闹又没教养的中学生昼昼,然后这样终了一生。”</p>
“为了双方看想。是不是跟地分手比较好?”我说。</p>
“我也这样想,可是说不出口呀。我觉得对不起她。因为她认定要跟我 结婚。如果对她说我们分手吧,我已经不受你了之类的话,实在说不出来。”</p>
我们不加冰块,干喝芝华士威士忌。吃完烤鱼,就把黄瓜和西芹菜切 细,沾味当来吃。</p>
吃黄瓜时发出删删声,令我想起阿绿的父亲。接看想到失去阿绿,我 的生活变得何等无味可厌,不由难过起来,不知不觉间,原来她的存在已在 我心中逐渐膨胀。</p>
“你有没有情人?”伊东问。</p>
我作个深呼吸才答说:“有是有的,但有一些隐情,她现在离我很远。”</p>
“可是心灵相通,是不?”</p>
“但愿如此。若不这样想就没得救了。”我半开玩笑地说。伊东很平静地 说起莫札特的长处。就如乡下人熟知山路一样,他也熟知莫札特音乐的精华 所在。他说他父亲很喜欢莫札特,所以他从二岁起就听了。我对古典音乐所 知并不详细,但是一边听他解释“这个部分”、“怎样?这里”之类,一边倾 听莫札特的协奏曲时,的确觉得心平气和起来。这是很久已没有的感觉。我 们望看俘在井之头公园上空的上弦月,喝完最后一滴芝华士威士忌。美味无 比的酒。</p>
伊东叫我留下来过夜,我以有事婉拒了他。谢谢他的威士忌之后,九 点以前离开他的公寓,回家的路上打电话给阿绿。稀罕地,阿绿亲自接电话。</p>
“对不起。现在不想跟你讲话。”阿绿说。</p>
“我知道,因为听过好多次了。可是,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和你的关系, 你真的是我少数的朋友之一,不能见你真的好难受。我几时才能跟你说话? 至少应该告诉我这个吧!”</p>
“到了适当时候。我会主动找你的。”</p>
“你好吗?”我问。</p>
“还好。”她说,然后挂断电话。</p>
五月中旬,玲子寄来一封信。</p>
“谢谢你定时来信。直子欢欢喜喜地读了,我也借来看了。我看你的信, 不介意吧曰</p>
抱歉好久没写信给你了。老贺说,我也有疲倦的倾向,而且没什么好 消息可说的。直子的情形不太好。前些时候,直子的母亲从神户来,和我、 直子、专科医生四个人一起交谈了许多,最后达成协议,暂时把她转去专科 医院进行集中治疗,看看结果再回来这里。直子也希望留在这里治病,我也 舍不得和地分开,而且担心她。可是坦白地说,在这里逐渐不容易控制她了。 平时没什么事,但她经常情绪很不稳定,那种时候我们不能离开她半步,因 为不晓得会发生什么。直子有严重的幻听,她把一切关闭起来,钻入自己的 牛角尖。</p>
因此我也认为直子暂时进去适当的医院接受治疗是最好的事。虽然遗 憾,但没办法。就如以前告诉过你的,耐心等待最要紧。不要放弃希望,把 纠缠的线团逐一解开。不管事态看起来如何绝望,一定可以找到线头的。周 围纵然黑暗,只好静观其变,等候眼睛适应那种黑暗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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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你收到这封信时,直子应该移送到那间医院去了。联络得太迟,我 也觉得抱歉,可是许多事情都是匆匆忙忙豆干燥,双眼塌陷,瘦削的脸上出 现莫名其妙的污迹和伤痕。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黑暗的洞底爬上来的人,仔 细一看,确实是我。</p>
那段时间我走的是出阴海岸,大概是鸟取县或兵库县的北海岸一带。 沿看海岸走起来很轻松,因为沙滩上一定有可以睡得舒服的地方。我把木头 收集起来升火,烘烤从鱼店买来的鱼干吃。然后喝看威士忌,竖起耳朵听潮 声想直子。她死了,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,这是何等奇异的事。我还是无法 领会那个事实。我也无法相信那个事实。尽避我亲耳听见钉子打在她棺陋上 的声音,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已归回虚无的事实。</p>
我对她的记忆太过鲜明。她的口轻轻里著我的**,头发搭在我的下 腹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。她的体温、呼吸和手指的触觉,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 就像五分钟前发生的事一样。我彷佛觉得直子就在我旁边。只要一伸手就可 以碰到她。可是,她不在那儿。她的肉体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了。</p>
在睡不著的夜晚,我会回想直子的各种风姿。我不能不想,在我体内 债存了太多对她的回忆,只要撬开一点空隙,那些记忆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跳 出来,而我恨本不能阻止它们往外涌出。</p>
我想起那个下雨的早晨,她穿看黄色雨斗蓬清扫鸟屋,搬饲料袋的情 景。想起溃不成形的生日蛋糕。直子的眼泪弄湿我衣衫的触觉。对,那一夜 也下看雨。冬天时,她穿看骆驻绒大衣走在我旁泄。她时常戴发夹,时常用 手摸发夹。经常用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我的双眼。</p>
她穿著蓝色晨褛,在沙发上弯起膝盖,下巴放在膝上。</p>
她的形象就如涨潮的波浪般接踵而至地涌向我,把我推向一个奇异的 地方。我在那个地力与死者一同生活。在那里,直子是活的。和我聊天,甚 至可以拥抱。在那个地方,死不是系紧生的决定性要素。在那里,死不过是 构成生的无数要素之一而已。直子常看死在那里继续生存下去,然后她这样 对我说:“没关系。渡边,那只是死而已,不必在意。”</p>
在那个地方,我不会感到悲哀。死是死,直子是直子。瞧,有什么关 系?我不是在这里吗?直子难为情她笑看说。依然因她一个小动作就能稳定 我的情绪,令我受创的心痊愈。于是我想,倘若这就是死的话,死也不是坏 事。对呀,死根本没哈大不了。直子说:“死不过是普通的外,我在这里更 觉得轻松.”直子从黑暗的浪潮深处向我这样倾诉。</p>
终于退潮时,我一个人留在海滨。我觉得软弱无力,无处容身,悲哀 化成黑暗包围我。</p>
那种时候,我时常独自哭泣。眼泪宛如汗水似地滚滚流下。</p>
木月死去时,我从他的死学到一件事,而且当作座右铭带在身上,那 就是:</p>
“死不是生的对等,而是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。”</p>
的确那是事实。我们活看,同时在孕育死亡。不过,那只不过是我们 必须学习的真理的一部分。直子的吐告诉我这件事。不管拥有怎样的真理, 失去所爱的人的悲哀是无法治愈的。无论什么真理、诚实、坚强、温柔都好, 无法治愈那种悲哀。我体力,担心她受不了。</p>
可是见到她,我就放心了。脸色比想像中健康。还笑盈盈地开玩笑。 表达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。又说去了美容室,为自己的新发型自豪,因此 我才觉得她母亲不在也没关系。她对我说,玲子姐,我想我会在现在的医院 完全复原的。我说对的,也许那样最好。然后我们到外面散步,无话不谈。 谈谈今后怎么打算之类。她说如果我们离开这里以后,能够一起生活就好 了。”</p>
“直子说跟你生活在一起?”</p>
“对呀。”玲子说看,缩一缩肩膀。“于是我说,我无所谓,渡边的事你 不管了?然后她这样说:“他的事,我会处理的。”仅此而已。于是我们谈起 以后住哪里,要做什么之类。接看跑去鸟屋和马儿玩。”</p>
我从冰箱拿出啤酒来喝。玲子叉点了一支烟,猫儿在她的腿上呼呼入 睡了。</p>
“她从一开始就全部决定好了。所以显得如此精神奕奕。笑容满面的。 快定了。心情就轻松了。然后她把房里的东西一一整理好,不要的东西就放 进院子的汽油桶烧掉,包括当日记用的笔记,信件等等,连你的信也烧了。 我觉得奇怪,问她为何烧掉。因她向来十分珍惜地保管你的信,时常重读。 她说:“我把过去的东西全部处理掉,以后重新做人了。”我也不怀疑,反而 单纯地赞同丁。我认为很有道理。心想如果她能恢复精神得到幸福就好了。 那天的直子实在可爱,恨不得让你也看看。</p>